从长安到凉州,许闻蝉一路边走边玩,足足走了快两个月,才到达凉州城。
凉州刺史是定北侯的故交,得知故人之女来了,早早便让自家夫人在府中安排好住所。
许闻蝉这边刚进凉州城,刺史家的马车就在城门候着了。
凉州城虽不如长安富庶繁华,却也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来往商客,络绎不绝。
许闻蝉换了马车,进了刺史府,刺史夫人带着家中女眷在后院相迎。
彼此打过招呼后,刺史夫人拉着许闻蝉的手,亲热笑道,“世侄女,你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房间已经给你整理好了,你先回房稍作休息,待夜里席面上,咱们再边吃边聊。”
“多谢婶娘。”许闻蝉盈盈笑道。
“别客气,就当是自个儿家里一样。”刺史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说来也是巧,今夜席面上还有一个你的熟人呢。”
许闻蝉一怔,好奇道,“我的熟人?”
刺史夫人道,“是啊,你家七哥不是娶了谢国公家的清平郡主么?可巧了,清平郡主的兄长谢小公爷前几日也来了咱们凉州,这会子也住在我们府上呢。”
谢小公爷?!!
许闻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嘴角直抽。
他怎么来凉州了?
打死她也不相信会有这么巧,所以,他是特地跑来凉州堵她的?
就……离谱!
刺史夫人见她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色,目露疑惑,“世侄女,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许闻蝉回过神,悻悻一笑,“没,没什么,大概是有些累了。”
刺史夫人点点头,“也是,那你先回房间歇息吧。”
说着,她点了两个丫鬟送许闻蝉去住处。
刺史夫人给她安排的住所很是清幽整洁,明窗净几,墙上挂着花鸟山水,博山古铜炉中点着香饼,美人弧内插着几支粉嫩嫩的重瓣海棠,看得出是用了心布设的。
许闻蝉将丫鬟屏退后,直接呈大字瘫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无语的望着鹅黄色幔帐,心绪纷乱。
他怎么就来了凉州呢?不知道见面会很尴尬的么!
要不……自己晚上干脆称病得了?
这也不行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既然能跑来凉州,足见他的心志坚定。
许闻蝉一把抓过身旁的枕头,将脸埋了进去,郁闷的啊啊啊啊了一阵,又抱着被子在床上扭来扭去。
也不知道纠结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
见就见!反正大家好聚好散,她也没什么好躲着他的。
既然做出决定,她也平静下来,唤来丫鬟打水简单洗漱了一番,就抱着被子囫囵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丫鬟扶着她坐到梳妆镜前,梳洗打扮。
许闻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头忽然紧张起来。
算起来,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小太子和小公主满周岁时。
一年过去,她的皮肤养白了些。因着这一路颠簸劳顿的,人也瘦了一圈,下巴尖了,眼睛更大了。
好像,比之前又好看了些?
丫鬟在一旁询问着她要梳什么发式、穿哪件衣裙,许闻蝉想了想,还是决定低调一些,选了件青绿绣金圆领对襟裙,梳了个堕马髻,以碧玉棱花双合长簪装点,这般打扮,倒添了几分斯文书卷气。
许闻蝉照了照镜子,觉得挺满意。
夜色稍暗,刺史府就亮起了灯,前往花厅的一路上,廊上灯光照得明亮。
才走近,就听得里头传来热闹的说笑声。
许闻蝉不动声色的捏了捏手指,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花厅的圆桌前已经坐着不少人,见许闻蝉到了,笑声停了停,都朝她看来。
许闻蝉的目光不受控制般,最先被上座那芝兰玉树的英俊男子给吸引。
今日谢蕴石身着一袭月白色对鹿联珠纹的锦袍,头戴玉冠,便是坐着,他的身形也是笔直端正如修竹般,十分醒目。
真的是他。
许闻蝉想,他好像瘦了些,黑了些,是一路赶来,太阳太强烈么。
在她打量谢蕴石的间隙,谢蕴石也在看着她。
意识到他投来的目光,许闻蝉忙不迭闪躲开来,敛眉朝着刺史行礼问好。
刺史打量了她一番,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上一回见到世侄女的时候,你还是个三岁小女娃,跟在你几个兄长身后要糖吃呢。没想到一眨眼,就成大姑娘了。”
许闻蝉客气的笑着。
刺史又介绍着谢蕴石,“世侄女,这是你家七哥的大舅哥,你也该叫一声大舅哥的?”
许闻蝉生硬的撇过头,对上谢蕴石那双明亮的眼眸,轻声道,“谢小公爷。”
谢蕴石道,“阿蝉,别来无恙。”
一个生疏的叫“谢小公爷”,一个亲昵的叫着“阿蝉”,不知道是谁更尴尬一些。
刺史夫人会来事儿,很快打着圆场让大家都入座。
圆桌上摆着丰盛的美味佳肴,许闻蝉本来挺饿的,可谢蕴石就坐在她对面,她想大快朵颐,又不免束手束脚。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只勉强填饱了肚子。
不过她打眼瞧着谢蕴石也没吃多少,心里多多少少也平衡了一些。
用过晚饭,众人又坐着喝起小酒,听歌伎唱小曲儿。
许闻蝉对歌伎唱曲没什么兴趣,若换作美貌小倌弹琴,她还能听上一会儿。
她便以路途劳累为理由,先行告辞回房歇息。
众人也不疑有他,叮嘱着她好好歇息。
月凉如水,许闻蝉走在抄手游廊时,问着前头引路的小丫鬟,“你们厨房现在还有吃的么?”
小丫鬟呆了一呆,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待确定许闻蝉就是那个意思后,忙答道,“前头宴会还没散,厨房的人应当还候着。”
许闻蝉弯起眸,“这就好,你带我去一趟,看看有啥现成能吃的。”
小丫鬟犹豫片刻,便带她去了。
一盏茶功夫后,许闻蝉拎着半只烧鸡、半段卤猪蹄,一碟花生米,还有一壶凉州当地的特色美酒,收获满满的回了房间。
她哼着小曲,推开木门——
丫鬟将吃食放在桌上后,便乖觉的关上门,退了下去。
许闻蝉往里间走,打算洗个手再吃东西,不曾想才转过身,就见那扇鹊上梅稍花鸟屏风后,影影绰绰,缓缓走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啊”了一声。
门外守着的丫鬟听到这声响,疑惑问道,“许大姑娘,您怎么了?”
许闻蝉心头一紧,忙道,“没事,不小心磕了一下。”
“可有大碍?”
“没事,不用进来!”许闻蝉回道。
外头应了声,旋即,重归安静。
烛台上的蜡烛荜拨燃烧着,散发着淡淡的暖橘色光芒,谢蕴石清俊如玉的面容,在昏昏灯光下显得朦胧。
要不是他一步步的朝着自己走过来,许闻蝉都怀疑是不是她的错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疯了!”许闻蝉压低声音,圆圆的眼睛没好气的瞪着他。
谢蕴石走到她跟前站定,黑曜石般的眼眸直直的盯着她,好半晌,说了句,“我来要个答案。”
许闻蝉下意识往后退,目光闪躲,“什么答案?”
她往后退,谢蕴石往前走。
直到她退到桌子旁,谢蕴石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眉梢挑起,“连酒菜都备好了,你知道我要来?”
许闻蝉,“一年没见,你脸皮好像厚了些。”
谢蕴石也不恼,幽幽看向她,“是一年一个月零七天。”
许闻蝉,“……”
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总不能夸他算术好。
僵持片刻,她在他灼灼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叹道,“坐下说吧。”
逃避也不是办法,倒不如一次性说明白。
她自顾自先坐了下来,见谢蕴石还站着,她仰头看他,“还要我请?”
谢蕴石便坐了下来,就挨着她旁边坐,半点不避嫌。
还是许闻蝉觉得靠的太近了,将凳子往一旁挪了挪。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扒了一只烤得焦香皮脆的鸡腿,想了想,递到谢蕴石面前,“吃不吃?”
谢蕴石摇头,“你吃吧。”
许闻蝉本来也就客气一问,见他这般说,也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她不是什么斯文的人,装也装不来。反正她是什么德行,谢蕴石也清楚。
谢蕴石自己倒了杯酒,浅啜一口,道,“是西凉春。”
“好像是叫这么个名。”许闻蝉道,也倒了一杯尝了尝,眯起眼睛道,“真辣。”
“西边的酒,都比较辣,比不得长安的柔和。”
许闻蝉低低嗯了一声,三下五除二将一个鸡腿吃完后,她拿帕子擦了擦唇,抬眸看向谢蕴石,“行吧,咱们也不兜圈子了,直接说吧....你想要什么答案。”
谢蕴石与她对视,她眸光坦荡,他反倒有些慌张。
他喉结微动,开口道,“为什么,不肯嫁给我。”
在他寄出那封打算上门提亲的信后,等来的却是她的断交信。
那封信,字字句句,他记得清清楚楚。
每每想起,呼吸都有些凝窒。
提到这事,许闻蝉的睫毛颤了两下,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杯壁,轻声道,“我仔细考虑后,觉得我实在没办法做你谢国公府的未来主母。”
“是没办法,还是不想?”
“两者皆有。”许闻蝉平静的看向他,双眸清澈如水,“你应当知道我的。”
谢蕴石薄唇一抿。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但就是因为知道,才愈发的不甘心。
他很想问,难道你就不能为了我们的感情,牺牲一些么?
可这念头才冒出来,就被他摁了回去,这太自私了。
可是,就这样......断了么?
谢蕴石握紧了拳头,强压住心头情绪,闷闷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西凉春再烈再辣,也压不住他口中的苦涩。
许闻蝉见他这样,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
只能说,他们俩的追求不一样。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举向谢蕴石,干笑道,“做不成夫妻,当朋友嘛。来,喝一杯。”
做朋友?
谢蕴石扯了扯嘴角,清隽的眉眼间带着一抹黯淡,他抬眼看她,拿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两人一同饮了三杯酒。
许闻蝉有些微醺,保持着理智对他道,“夜已经深了,你该回去了。”
谢蕴石看着她微红的脸颊,道,“嗯,是该回去了。”
他站起身,许闻蝉也起身相送。
他是从窗户来的,便往窗户回去。
走到窗牖时,初夏的凉风柔柔的吹进来,让人脑子都清醒不少。
谢蕴石看着她乌黑的眼眸,认真道,“我明日就回陇西了。”
许闻蝉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弯起眼角,点头道,“是,是该回去了,你这贸然跑出来,国公爷和长公主一定很担心你。”
“你会来送我么?”
许闻蝉面露犹豫,见他一直盯着她,只得硬着头皮道,“也行吧……”
反正话说开了,就当做朋友送一道,下一次再见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后呢。
谢蕴石静静凝视着她,眼底的不舍如海水般澎湃。
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说了句“你早点歇息”,利落的从窗户翻出去。
他的身影很快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
许闻蝉盯着黑漆漆的一片,耳旁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她魂不守舍的吹着风。
或许是风太大,她的眼眶都有些湿了。
须臾,她抬手拍了拍脸颊,碎碎念道,“矫情什么呢,这不挺好的。许闻蝉啊许闻蝉,总不能男人和自由你都要吧?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还是早点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