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郊外
是夜,小酒馆中人声鼎沸。此处刚过清平镇,不远处即是京师,因此这小酒馆,无论何时总是热闹的。老板正饮酒,醉醺醺的与一桌江湖汉子称兄道弟,他脸上通红,一双浑浊醉眼眯起,虽脚步虚浮,但却还是逞强着嚷:“没醉!我没醉!”
老板娘是个和气的中年女人,身着粗布麻衣。袖子一挽,麻利的收拾着残羹剩饭,此处虽说是个过往旅人的歇脚亭,却仍有一些食客常来关顾。老板娘嗓门不大,与几位熟悉的客人寒暄几句,上上下下的忙碌着。
那老板却并不满意,许是喝醉了。便与这桌江湖汉子嚷嚷开了,嘴里直说浑话,大声与他们抱怨自己这老婆手也太粗糙,腰粗的像水桶,实在是没有趣味。
这桌汉子便肆无忌惮的大笑开了,揶揄这老板晚上怕是要被婆娘泰山压顶。目光便好不掩饰的上下打量起了老板娘,嘴中一边啧啧啧,一边不住摇头。那老板说起这个,更显委屈,只大声道等着这店子再赚些钱,要买个腰细声嗲的小妾来。
汉子们大笑,说你这等年纪,还想着胡来。
老板大着舌头,醉醺醺的说:“男人嘛!男人嘛!”
……似是当老板娘不在此处一般,丝毫不见尊重。
这勤劳的老板娘,却丝毫不见泼辣。她只是快把头低到衣服领子里,盯着自己的手看。这一双糙手也是从少女的十指纤纤变的,换来的钱却全供了丈夫喝酒玩乐,而后再喝醉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出言侮辱她。
可是那些屈辱的感觉,被娘家一遍又一遍的用“男人嘛,这样都正常的,你该多多包容他”给打发回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连她自己也麻木了,只想着下辈子可千万别在投胎成女人了。
而这些平日里叫她婶子长、婶子短的相熟食客们,自然也眼观鼻、鼻观心,不为别人的家务事操心。
可总有些傻子要自找麻烦的。
忽然,一个少年冷冷的说:“你若再放屁,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的气氛骤然转冷!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连老板娘的背都僵直起来,她开酒馆二十多年,从未听到过杀气这样强盛的话!
这少年坐在角落里,大概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去,一双眼睛却锐利的惊人,桌上放着一柄奇异的、简陋的剑——或许说剑都高估那玩意了,那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孩子随意拼凑起来的玩具。
这少年正是阿飞。
辞别西门之后,三人就继续出发。在萍水镇时,他们曾去衙门了解王植一行人死亡的事情,这一趟乃是赶着急镖来的,可是遍地尸首中,却并没有找到那镖。陆小凤便猜测这镖或许与此事有关,于是便提议来一趟京师。
姜艾自然是没意见的,阿飞无依无靠,自是去哪里都可。
于是三人便一同来京师了。
今夜天色已晚,便要宿在这里。谁知道居然能听见这样一出。
阿飞自小被母亲养大,从未见过父亲,于是母亲便成了他最尊敬、最爱的人,刚进门之时,老板娘的幼子出门来迎,小小一个孩子,被笑着的老板娘哄着抱起。
这让他想到了去世不久的母亲。
母亲是个苍白、纤弱的女人,同时,她很严厉、非常严厉的逼迫他日日不缀。
……同这发胖的、和气的女人一点儿也不相似。
可或许这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有些同样的特质,只有还在依恋母亲的孩子能发现。阿飞固执的相信她们之间的确相似。
所以他愈发的难以忍受这酒馆老板侮辱性极强的话。
陆小凤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的牙咬紧又放松,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
姜艾自是不在的。
她是个神出鬼没的人,从来只在夜晚出现,白日只有陆小凤同阿飞二人赶路,姜艾却总能在晚上精确的找到他们所在的地方与他们回合,又在第二天早上继续消失的干干净净。
同时陆小凤还注意到,他们身后总跟着一只蝙蝠。
只是这些话,却是不能和阿飞说的。于是陆小凤对他说:“你好似很忍受不了这男人的这股子放肆。”
阿飞咬牙道:“……他说男人都这样。”
陆小凤叹道:“多数男人是这样的。”
阿飞盯着他,森森道:“你也如此?”
陆小凤微笑道:“你觉得呢?”
阿飞不说话了。
他显然是非常不高兴的,又被陆小凤把话轻飘飘的推回来,一腔愤怒不知如何发泄,嘴唇抿的紧紧的,好像不打算再跟他说一句话了。
陆小凤说:“你若不忿,不如就照我说的去做。”
阿飞:?
陆小凤笑了一下,缓缓道:“你要说,‘你若再放屁,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你若再放屁,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他就这么喊出来了。
陆小凤:“……”
他只想说我还没教完,你着什么急?
只是已来不及再教了。
气氛瞬间便冷了下来,那老板醉醺醺的转头,一双眼睛通红通红,见是一孩子,嗤笑了一声,骂道:“哪……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懂……懂个屁的女人!”
下一秒,阿飞的剑已出鞘。老板娘的惊叫声冲破了整个屋子。
与此同时,姜艾正走在一片野坟之中。
她是这样一个人,走路慢慢的,从来也不急着。每一天睁眼时,外面的天都已黑了。可是能行走在阳光下的人,又有几人会享受黑夜,感受那种夏夜蝉鸣、晚风送来果香的细节呢?
……当然,野坟之上,没有果香。
此处离京郊还有一段距离,横七竖八的立着许多木牌子。被葬在这里的人都是些没家的孤魂野鬼,风吹日晒,这些木桩子早就腐烂,一堆木屑四处洒落,好不唏嘘。
死在这里的人,大都不是寿终正寝,故而有野坟处多凶鬼。
行至深处,忽闻有人哭泣。
那声音细细,如烟般一缕一缕的飘来,虚虚飘在空中,被风一吹就散了,四散着把这种充满幽怨的诡异的哭声送往更远的地方。
姜艾无感,继续往前走。却见前方有幽绿幽绿的鬼火四散,见有人来,便飘飘忽忽的往她身上撞。
鬼火乃人尸中不灭的怨气所化,没有意识,只余凶气。见活物便要沾,若碰到人,顷刻之间便火光熊熊,只要把人烧焦烧透了,方才停歇。一旦被鬼火所沾,即使是跳进河中,火焰依然不灭,至死方休,极为可怖。
姜艾不怕,眼都没眨一下,一道黑影腾空而起,啪的一声把那鬼火打灭了。顺便把不远处的那些全部打包扔掉。
此等腌臜物,根本连入她眼的资格都无。
有一老妇颤颤巍巍的过来。
此地、此景,这不是人。
这老妇眼窝深陷,两颊凹下,皮肤松松垮垮的包在一层骷髅上,胳膊只有树木小枝那样细。她瘦脱了形,头发一缕一缕的掉,咳一声就往前走一步。
此为恶鬼?
……似乎非也。
姜艾双手抱胸,斜眼看着这老妇鬼。这老妇双眼浑浊,一张嘴,牙齿都已掉光,牙床烂成一片,一个个小血洞,嘴巴一张一合,血丝就黏在嘴巴里。
她忽的蹲下身子用十根手指骨刨土,此处的土被尸体渗出的液体浸透,挖起来就是一阵恶臭,她问不出味道,急切的往嘴里塞,用牙床咀嚼,大口大口的吞下去。
姜艾皱了皱眉。
那老妇抬起头,深陷的眼睛里是饥饿的凶光。
是只……饿死鬼?
京郊富庶,没有饥荒,哪里来的饿死鬼?
那老妇又颤颤的站了起来。
是要攻击么?姜艾面色一凛。那饿死鬼却忽然坐在了地上,大哭着喊道:“饿啊……饿啊……儿,娘饿啊……”
她声音苍老,沙哑凄厉,一声赛过一声大,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哭声,一声一声,似刀子一样,直往人心上戳。姜艾有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她一边喊、一边哭、一边扒拉着那些恶臭的土往嘴里塞,嘴里都塞满了,她还是不停,拼命的咽,拼命的塞,她嘴唇皲裂,这样大的动作,不一会儿,就弄得整个嘴巴都是血。
姜艾已不忍再看。
她不可置信,这世上居然有这样残忍的事情。
这老妇鬼口中哀叫连连,不断的喊着“儿……饿啊,饿啊”,竟似是被亲生儿子活活饿死的!她为人二十年,堕入阴阳鬼道近乎百年,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听闻的惨事。
心中只觉得一股子火气噌的一声起来了。
她试探问道:“你儿是谁?你家何处?”
老妇茫然抬头,浊眼望她。人变成鬼,自然能感知到以前所感知不到的事情,是故,这老妇鬼也能感觉到她身上一股摄人的气势,绝非一般精怪。
她立刻就瑟瑟发抖起来,此鬼死前,已被饿疯、饿傻了。于是死后也只知急切吃土,不知回家报仇去。
姜艾不抱什么希望,转身欲走。
那老妇忽嚎啕大哭起来,手指着一个方向,口不能言,只笨拙重复着:“家!家!”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起头来,姜艾不忍看,便叫黑影将她缚住。
她有些阴郁的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顺着那方向再走不远,正是阿飞和陆小凤栖身的那个小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