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都察院后花园内的一座花厅内,崔呈秀、杨鹤、夏允彝三人正坐在一起烹茶叙话,花厅四周的窗户和顶棚的天窗,已经效仿京城流行的样式换上了玻璃,初冬的西安虽然寒风冷冽,但是白日的阳光还是能给人带来少许温暖的。
花厅换上了玻璃之后,白日里不仅明亮温暖,还挡住了屋外的寒风,于是就成了崔呈秀日常办公的所在。今日他们三人坐在一起,自然不是因为私交笃厚,而是为了公事。毕竟以崔呈秀的名声,杨鹤、夏允彝两人可没想过和他拉什么交情。
按照官场上的规矩,有什么公事的话,崔呈秀和杨鹤只要在公堂相见也就是了,至于夏允彝,哪有资格和他们谈论公事。
只是如今陕西的事情错综复杂,夏允彝虽然没有官身,却带着皇帝给予的便利,在陕西四处巡访。崔呈秀和杨鹤自然不能无视这位青年学会领袖的意见了,更何况他们两人之间对于某些问题的看法也不一致,同样需要一个有分量的第三方人士来牵制一下对方。
崔呈秀是认为,既然皇帝如此宠幸这位燕京大学的学生,并将他捧到了年轻一代的士林领袖的位置,想来对方总是要站在他这位代表皇帝办事的钦差大臣一边。而杨鹤则是从儿子杨嗣昌那里听说过夏允彝此人,知道这个人为人正直,觉得他应当会站到自己这边来。
杨嗣昌和崔呈秀年岁相仿,进入仕途却比崔呈秀早了一科,不过在仕途上不及崔呈秀顺利。因为畏惧朝中的党争扩大化,在天启五年时辞官和父亲一起回乡去了。直到去年,才重新被朝廷起复,任户部郎中。
杨嗣昌虽然向父亲谈论过夏允彝的性格,但其实他同夏允彝并没有什么往来,毕竟他们一个是官员,一个只是大学的学生。因此他对于夏允彝的性格描述还是少了些,夏允彝的为人是正直,但除了这个之外,他还非常的执拗,只要是他认为正确的事,就会一往无前的冲上去。
于是,崔呈秀和杨鹤都没有得到他们理想中的帮手,反而又多出了一个对手。应该来说,现在的夏允彝性格已经比过去好的太多了,在崇祯不断的命令下,夏允彝亲自去接触了河南、陕西、山西底层农民的生活,也去了解过唐山铁厂工人的生活工作情况。
这些同底层百姓接触的经历,改变了他对于书本上经义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迷信,也让他认识到,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区别,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泾渭分明。被士人看做君子的人,在百姓眼中也许是个小人;被百姓认为是君子的人,在士人眼中也许就是个小人。
今日大明评价一个人是君子还是小人,大家看的不是此人的言行,而是自己的屁股坐在了什么地方。维护了自己利益的人,就是君子;损害了自己的理由的人,一定就是小人。
也正是有了这样的认知,夏允彝才能和从前他眼中的阉党首领崔呈秀坐下来谈事,并尽可能的希望和崔呈秀、杨鹤达成一个对陕西百姓有利的共识。而不是掀了桌子,将对方骂上一通小人,然后什么事都解决不了。
有崔呈秀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杨鹤这样的圆滑处事者,再加上夏允彝这样的积极推动者,不管是藩王谋逆案的处理,还是澄城事件的善后,都在迅速的推进着。
而陕西民变军对地方士绅的清理,藩王谋逆案对陕西两大王府的毁灭性打击,使得王府和这些士绅名下的大量土地被没收。从某种方面来说,这些土地主人的消失,使得陕西的阶级矛盾开始缓和了下来。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些土地应当如何分配给陕西的百姓,两大王府名下的土地加上和王府沾亲带故的士绅的土地,这可是数万顷的良田。如果分配得当,就能让数万户陕西民众安定下来,那么陕西未来几年也就不太可能爆发什么大规模的民变了。
不过在这个土地分配问题上,三人陷入了争执之中,谁也未能说服说。在崔呈秀看来,这些土地的确应当分配下去,但是不能无偿的进行分配,毕竟从王府和士绅那里没收的土地,绝大部分都是良田,可以说是相当有价值的土地。
在是否有偿分配土地上,杨鹤是支持崔呈秀的看法的。除此之外,他还认为如果进行无偿分配土地,很容易会被当地的胥吏、劣绅和混混上下其手。不是把好地换成差地;就是冒名分地,然后占为己有;又或者是分得田地的乡间无赖,直接将土地转卖给他人。
为了不让那些劣绅、胥吏和混混从朝廷身上占便宜,杨鹤认为把土地分成小份,然后加以出售,才是最为合适的。
不过崔呈秀、杨鹤虽然都支持有偿出售田地,但崔呈秀认为这些田地应当出售给支持朝廷的士绅、豪商,且出售的田地份额最好限制不要太大;而杨鹤认为,土地的出售对象不应该进行限制,出售的田地应当尽量分成小份,满足一户人家耕作的需求。
夏允彝则反对两人的主张,认为土地应当进行无偿分配,并分割成适应于一家一户耕作要求的土地大小。他认为,朝廷之所以要没收这些人手上的土地,就是为了让陕西的流民能够安定下来,这些流民手上哪有什么购地的钱财,按照有偿出售的方式分配土地,只会让这些土地落到地方上的士绅豪强手中,地方上的流民和平民依旧什么也没有得到。
虽然夏允彝在不停的阻扰,但崔呈秀和杨鹤之间的主张已经越来越接近,今日崔呈秀便是想要和杨鹤在土地分配的最终方案上作出一个结论来,把夏允彝撇到一边去。
“…学生希望两位大人再为陕西的百姓多加考虑,如果采用有偿分配土地的方式,陕西的流民和贫民几乎得不到什么土地,他们依旧处于养不活自己的处境。一旦再遇到如前几年一般的天灾,恐怕各地的贫民很快就会成为民变军中的一员了,到时陕西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定局面,也就毁于一旦了…”
崔呈秀终于出声打断了夏允彝,他毫不客气的说道:“夏生员,本官承认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国家大事毕竟不是儿戏,不能以个人之好恶来判断一件事的好坏。
本官和杨大人之前也都讨论过了,为什么不能实施有偿分地,我们也是为了对陕西父老和朝廷负责,以现在陕西的财政,哪里还有多余的经费去监督地方上的土地分配?无偿分配土地,就是把老鼠送到猫的口中,吃不吃这只老鼠,那要看这只猫的胃口大小。
而有偿分配土地就不同了,各家士绅豪强相互监督之下,土地的去向就比较清晰,不会被人私下揣到自己兜里去。而且出售土地的资金除了可以安抚各地的流民之外,还能用来补贴陕西地方上的水利和交通设施,这也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至于今后陕西再遇到什么天灾,那也是今后之事,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后的事情还是留待以后去解决好了。何必拿到今日来烦恼呢?”
杨鹤也捻着胡子点头说道:“现在已经快要十一月了,今年这些土地上的秋收固然因为不征税而解决了麻烦,但是一些地方向来有种冬小麦的习惯,如果这些土地的产权再不剖析清楚,百姓又如何敢继续播种呢?这岂不是耽误了农事吗?夏生员你还是不要固执了…”
夏允彝低着头沉思了许久,方才板着脸对两人说道:“既然两位大人已经有了决断,学生自然是不敢用强的,不过学生的同伴已经将这里的局势向陛下去做汇报去了,如果两位大人不介意的话,不妨再等上两日再做决定,”
崔呈秀和杨鹤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对着夏允彝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将问题送到了陛下面前,我们便给你几天的时间。你说说看,究竟要多少时间,我们才能收到陛下的旨意?”
夏允彝咬了咬牙说道:“据闻,陛下就在关外主持军事演习,学生的同伴从张家口出关,想来10天之后,应当能有音讯了。”
崔呈秀皱了皱眉头说道:“还要十天?”
杨鹤马上打着圆场说道:“好,就十天,如果十天之后陛下那里没有回音,我们就照着有偿分配土地的方式,先把事情做起来,也好让地方上的父老安心。”
夏允彝沉默了片刻之后,便点了点头说道:“便按杨总督说的办。”
夏允彝所说的同伴,乃是南直隶应天府江宁县人张名振,他虽然年少但却颇有才名,又是南京锦衣卫的家世,因此颇得南京镇守太监曹化淳的青睐,亲自举荐他进入了金陵大学学习,之后又转入了燕京大学,加入了青年学会。
和大多数青年学会成员不肯离开京城不同,张名振倒是很钦佩夏允彝的身体力行,因此便随夏允彝前往了陕西调查澄城事件。当夏允彝不顾自己的身份,一头扎进关于陕西土地分配问题的旋涡中去时,张名振更是对夏允彝的胆色和为人死心塌地,情愿为之四处奔走了。
在夏允彝的要求下,张名振便毫不畏难的带着几个家丁奔向了张家口,向着还不知道在关外何处的皇帝而去了。
事实上以关外的地广人稀,年轻而莽撞的张名振都未必能够顺利抵达承德,只不过他的运气很是不错,刚刚抵达张家口,便听到皇帝正赶往这里,预备同察哈尔部的林丹汗会面。
于是张名振耐心的等待了一天,等到了皇帝的到来,他以自己锦衣卫的身份,向护卫皇帝的侍卫递交了夏允彝的信件,半日之后就得到了皇帝的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