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极和袁可立从穿廊返回文化殿时,看到左右无人,他终于忍不住对着袁可立小声问道:“礼卿,你刚刚为何会附和陛下的意见?一会把这个决定公布出去,天下宗室知道后,也许不敢怨恨陛下,但是我们可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袁可立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他,极为认真的问道:“我范兄以为,就算我刚刚不附和陛下的主张,今日讨论的结果会有什么不同吗?”
黄立极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摇着头说道:“陛下心中的主意早就定下了,手上又拿着太祖的言论以为旗帜,就算我们在这里僵持不下,只要文华殿内的争论传扬出去,我们多半还是要输。”
看到黄立极住了口,袁可立反而叹着气说道:“你和我,加上被陛下留下说话的孙恺阳,都是侍奉过四位皇帝的老臣,我们之间不妨说几句交心的话吧。
陛下登基执政已近三年,除去登基不足一个月便去世的泰昌帝,你觉得陛下和神宗皇帝、先帝相比,他们之间可有什么区别吗?”
黄立极注视着袁可立,心中盘算了许久方才说道:“聪慧或许不及,但英锐之气远胜。”
袁可立随即说道:“陛下执政不到三年,我们这些老臣已经难以规劝他了,陛下年纪日长,而权势日盛,待到我们这些老臣子退下之后,还有谁可以规劝陛下呢?
我大明皇帝之权远过于前代,作为臣子能够牵制皇帝的,一是台谏官制度;二便是敬天法祖这四个字。我范兄难道忘记了,在你的帮助下,台谏官制度现在已经支离破碎,难以制衡朝政。而过了今天之后,敬天法祖这四个字的道理也被陛下占住了。
就如刚刚陛下所言,旧的平衡已经破坏了,那么我们必然要去寻求新的平衡之道,不知我范兄以为,今后我们应当以什么手段去平衡陛下的权力呢?”
黄立极楞了一会,便恢复了正常的神情说道:“世移则时移,你我都很清楚,若是不打破旧的秩序,内外交困之下,大明又能维持多久呢?虽然我服从于陛下的命令,打破了旧秩序,但是起码现在大家都能看到,局势正在慢慢向好的方向发展。
至于建立新的平衡之道,这和你刚刚附和陛下又有什么关联呢?难道尽力附和陛下的主张,就是你想要的新的平衡方式?”
原本目光中还带有些老而无神的袁可立,突然变的锐利起来了,他盯着黄立极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我以为,新的平衡方式在刚刚已经出现了。既然台谏制度和敬天法祖已经无法牵制陛下所拥有的权力,那么我们只能用律法来约束陛下使用权力的局限了。
我希望我范兄能够负起首辅的责任来,建立起朝堂上的新秩序。如果你为了一时之畅快,连这最后一道闸门都不愿意竖立起来的话,恐怕日后大明的朝堂上,将不会再有人拉得住,陛下驾驭的这架马车了。”
黄立极微微转了转头,躲开了同袁可立的对视,才患得患失的回道:“本朝的律法,第一是《大明律》,第二是春秋经义,第三是陛下下达的正式诏书,第四是历朝断案的判词文书。你想用律法条文去约束陛下,恐怕难以实现啊。”
袁可立却毫无迟疑的说道:“若是以前,陛下一言九鼎,律法也能旋立旋废,这事自然是难以实现。但是陛下如今将天意定为民意,将太祖起兵建国视为拯救苍生,将自己视为天下万民之保护者,那么律法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保护万民的厚盾呢?
如果陛下心口如一,我们自然能够用律法阻止陛下的轻率行事。如果陛下心口不一,那么起码我们还可以回到旧秩序中去,不会让陛下忘乎所以的搞砸了眼下的局面。”
黄立极低头思索了一阵,方才回道:“你说的事情太过重要,我一时之间也难以给你回复。眼下还是给文华殿内的官员传达陛下的旨意重要,我们也可以借这事看一看,陛下刚刚所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话究竟是不是真心话。
大明的局势刚刚有所好转,若是因为君臣之间的一点不信任,而导致双方互相提防对方,恐怕对大明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在新的朝堂秩序建立起来之前,陛下能够用道德来约束住自己的行为,保持住君臣之间的和睦状态…”
福王、蜀王和丰城侯走进主敬殿后,孙承宗便起身向崇祯告别离去了。吩咐边上伺候的太监给三人看座后,朱由检便打量了下三人的表情。
福王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蜀王脸上还带有几分不满的神情,丰城侯倒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朱由检打量完三人后,便微笑的向三人说道:“两位王叔和丰城侯,你们刚刚在前殿似乎都没有怎么发言,现在只有自家人在,你们不妨对朕畅所欲言,谈谈你们对于处置犯罪宗室和三藩外迁的看法。”
福王和蜀王没有摸清崇祯将他们叫来的用意,因此都沉默着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注视到了一边的丰城侯身上。李承祚赶紧向着崇祯表达了自己的忠心,表示他完全拥护皇帝的主张,并没有什么其他意见。
蜀王鄙夷的看了一眼李承祚,对于这个依附魏忠贤,向天启帝上书,请设海外督理内臣,又请予忠贤九锡的勋贵,他是一点都看不上的。在他看来,李承祚身为勋贵去依附一个阉人已经太丢份了,然后居然还恬不知耻的为忠贤请授九锡,这是完全不要脸了。
依照他的脾气,像这样的混账东西不贬到九边去戍边,也应当赶回家去吃老米饭,而不是放在眼前恶心自己。他也不知自己的皇帝侄子怎么想的,居然将这样的小人留在了身边,却把文震孟这样的名士赶回了老家去,简直是倒行逆施么。
不过这种想法,他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不敢宣之于口了。毕竟离开了成都那一亩三分地后,在京城他只是一个没有根基的闲散宗室而已。原本他被崇祯召来参与今日的会议,还是让他有些兴奋不已的。
虽然他朱至澍此前三十年只是做了一位富贵闲人,也没有什么太高的权力欲望,但是不代表他没有在人前表现的欲望。在他被诬陷同奢安逆贼勾结的时候,还有四川的官员为他抱不平,就证明他在成都的士绅官员面前还是表现不错的。
先是刚刚被一群文官所无视,现在又被李承祚的表现恶心到的蜀王,顿时忘记了自己在京城的地位还没有正式确定的处境,向着崇祯颇为不平的说道:“皇侄,就算三藩的宗室犯了些许罪过,到底也是龙子凤孙,岂能让一群外人去折辱他们?
臣还是以为,应当依旧维持旧制,就算他们犯了什么错误,也还是由宗人府的家法去管教。皇侄你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再不行,就发往凤阳圈住了就是,何必家丑外扬呢?”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不改,只是眼睛眯了下,他随即转头向着福王问道:“福王叔也是这个看法吗?”
40多岁的朱常洵显然比30岁的蜀王要成熟的多,为了皇帝之位的传承,他亲身经历了那些文官们弄出来的各种手段,因此直到现在,他对于和那些文官打交道,还是一样心有余悸。对于这位能够和朝中文官多次对峙,却次次稳站上风的皇侄,他也是忌惮了三分。
因此他和蜀王不同,在刚刚被文官们无视的时候,他只是稍有不快,但是等坐到了崇祯面前时,这点不快早就不知丢去哪里了。对于陕西三藩宗室的下场,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这年头自己顾自己都顾不过来,更何况是这么久远的亲戚。
更何况,虽然大家都是亲戚,不过瑞王朱常浩就曾经在他面前抱怨过,他路过西安时秦王就很冷淡,还拒绝了他想在西安附近置办庄田的要求。虽然他和瑞王的关系没有这么亲密,但毕竟比秦王这些远亲要近一些,因此连带着他对于三藩也就有了些成见。
现在听到了崇祯的询问后,福王根本没有去考虑这些宗室如何如何。他心里只是思考着,究竟是站在文官这边,还是站在皇帝这边,对他更有好处。
福王对于自己面前的生活还是非常满意的,回到了繁华的京城生活,又被取消了不得出城的禁令,母亲又被接到了身边,他不觉得有比这样更好的生活了。
更何况他不仅被授予了宗人府宗正的职位,他的长子还得到了崇祯的信任,只要崇祯不出什么意外,他的生活似乎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因此在稍稍思考之后,福王很快便做出了选择,向着崇祯说道:“臣虽然比陛下年长了许多,但是在国事上却一直糊涂的很,陛下询问于臣,大约是问道于盲了。
不过既然陛下提起,臣也不敢不答。对于这些违法犯禁的宗室,臣也是看不上的,刚刚陛下说的不错啊。我太祖洪武皇帝,昔日吊民伐罪,讨取暴元,方才开创了本朝200余年的天下。
身为子孙,不能遵从于祖宗的志向,也不能给祖宗脸上抹黑啊。陛下既然有意整顿宗室子弟之习气,臣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
是押送他们前往京城受审,还是由当地官员进行审判,臣以为应当由陛下决定。陛下除了身为天子之外,也还是我朱家的一家之主么。族内子弟犯了错误,该用家法还是国法,除了陛下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够插嘴呢?”
福王的话语,让边上的蜀王听的很是无语。但是在这位宗室之长面前,他也只能保持沉默了。而朱由检听了却是甚为开心,他都不必出手,福王已经替他解决了蜀王的不平,这倒是免去了他不少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