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她临画仿得很晚,依然不得宗要,实在困得厉害,只能先抛在一边,上床沉沉入睡。梦里还是纠结在一处的颜料、画笔、宣纸、山水泼墨花鸟鱼虫,真不是个美好的梦境。
第二日苏云卿被丫鬟叫醒,说是洛侍郎有要事在花厅相商。
花厅是除却书房之外萧律与幕僚商议政务、接待宾客的场所,布置的颇为雅致。桌上几盆文竹枝叶葳蕤,吊兰花繁景盛,几枝水仙袅袅玉立,半开半掩的花瓣冰清玉洁,吐露娇黄的花蕊,暗香浮动。
晨光正好,稀稀疏疏落在花木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不过分明亮,也不黯淡阴沉。
苏云卿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副言笑晏晏主宾皆欢的场景。洛狐狸与萧律在谈论些什么,两人看起来言笑甚欢,完全看不出端倪。萧律脸上笑意淡淡,似乎对洛二少的到来不甚欢喜。狐狸依旧温恭谨良,谦谦如玉。
苏云卿不禁叹,真他妈比她还能装!两位都是不露声色的人物,从表面看,就是一副兄谦弟悦的情景,谁能看到背后的你来我往刀光剑影?
她走到一朵新开的水仙花前,深深嗅了嗅浮香,才拢了拢碎发漫不经心地说:“窃以为,我们可以用了早膳再商量大事,外面晴光正好,暖熏花动,如此良景奈何天,怎么能饿着肚子呢?”
狐狸、萧律两人齐齐嘴角一抽,反应一致得很。萧律神色五花八门,不敢置信地问:“你这时候还没有用过早饭?”辰时已过,她居然还没有用餐。
苏云卿很平静地点头,理直气壮地道:“今天总算起得早,赶上了早饭。”她镇定自若地传了糕点甜粥小菜。
萧律总算切身体会到暗卫禀报她行动时,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嗜睡。他平时早上起得极早,上完早朝后已接近晌午,那时苏云卿才将将起来,赶上午膳。
两人默默地看苏云卿吃完早饭,直到苏云卿意犹未尽擦干嘴,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好了,现在你们商量吧,我听着。”
萧律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眼风如刀,眼底的警告泄露出来。洛谦玉也似笑非笑,瞅着她,轻摇着扇子不发一言。苏云卿被他二人同时一瞥,吓得忙坐起身,端正态度:“谨听王爷、二少高论。”
洛谦玉这才笑了笑,轻声慢语从容宁淡:“公主受命为御封议边钦正,按例应居驿栈四方馆内,滞留在燕王府上,多有不便,传回朝廷,怕又招来一番风雨,有碍公主清誉。”
苏云卿点头:“二少说的有理。”恰巧,她也不想在燕王府上呆着,一点人身自由也无。
萧律斜挑了苏云卿一眼,转过头阴恻恻地对洛谦玉说道:“少主的意思,这燕王府寒舍简陋,委屈公主低就,或者是本王招待不周,亏待了你们公主呢?”他的言辞锋利,字字咄咄逼人。
洛谦玉不急不缓:“燕王严重了,公主在燕王府上大半月,全赖燕王照拂,王爷待她甚厚,愿意隐瞒不宣为公主保全颜面,玉感激不尽。今日玉之所言,全是为公主闺誉着想,况且公主身负要职,入住四方馆也便于处理公务。”
洛谦玉的言辞谦和,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然而萧律听后怫然不悦。但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他却没有细想。萧律语带讽意忍不住冷笑:“洛少主对公主倒是尽心尽意,考虑周全,真不愧是青梅竹马总角相识之情!”
顿了顿萧律又道:“只是洛少主为靖容公主做决定,也应该听听公主自己的想法吧,你说是也不是?”
洛谦玉微笑着点头,轻轻道:“是玉疏忽了,公主以为如何?”
苏云卿张口就道:“我自然是随你……”她的眼睛忽然瞥到萧律手中蓝莹莹的一片柔光,顿时改口说:“我自然是……留在燕王府内!”她的避尘珠还在萧律手上,必须做满一个月才能得到手,自然不能中途轻易放弃。
萧律满意地笑了笑,看向洛谦玉:“既然这是公主自己的主意,洛少主觉得呢?”
洛谦玉脸上的笑容丝毫未改,雅然摇着扇子:“既然是公主的意思,玉自当遵从。”他依然笑得从容淡然,只是眼光再也没有看向苏云卿。
苏云卿知道洛狐狸生气了。凭着她与狐狸相交数年,狐狸的言行举动,一念一息,她已经能看出端倪。
洛谦玉又闲谈了几句,合了玉扇,与萧律告辞。
苏云卿也追了上来,洛谦玉走得不急,然而始终没有看跟在一旁的苏云卿。苏云卿跟到紫藤花架下才开口:“狐狸,狐狸,你先站住,听我说句话好不好?”
洛谦玉站定,回过头,脸上的笑万年温火不见波澜,他闲闲地笑:“公主喜欢给人做奴当婢为了一颗珠子自个儿作践自己,与我又有何关?”
与我又有何关?苏云卿一黯,嘴角却是翘起:“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是啊,公主我乐意,我就是犯贱啊——又如何?”反正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又能如何呢?我的任性妄为,我的恣意随性,不过是自己自导自演的闹剧,和他有什么关系?
洛谦玉阴沉地盯着她看,推开两步,最后只是冷淡地说道:“既然如此,公主自当好自为之。”
苏云卿格格地笑,笑得很开心的模样。她突然收了笑,也只是淡淡说道:“多谢洛大人提醒,本宫定不会辜负洛大人的美意。”
洛谦玉收了玉扇,深深看了她一眼,负手离开。
苏云卿看他离开的背影,直到隐入花径再也看不到,这才颓然靠着紫藤花碗口粗的藤干,抬头看着枝干横疏的藤架,淡淡云,凉凉风,她突然觉得中午的太阳是这样强烈,强烈到她的双眼有些发痛。
狐狸,如果你再出言挽留一次,我想,我会放下所有和你一起走。她淡淡地笑,眼角干涩,却是连悲哀的感觉也没有了,只是麻木,像是所有的血肉被抽干了一样,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一样的麻木。
“云卿。”身后有人低沉地叫了她的名字。苏云卿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方转过头:“四哥。”她的笑容很浅很淡,却是一直,笑着的。
头顶一片冬尽的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她睁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它从枝头上跌落下来,突然轻笑了一声:“四哥,我突然有些想哭了,怎么办?”
苏珏走近两步,低声说:“你要是想哭,四哥借肩膀给你靠一靠。”他的表情很淡漠,然而语气却是出乎其料的认真。
苏云卿趴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地靠着。她没有哭,只是觉得近乎委屈的难受,难受而已,心累而已,再也找不到欺骗自己的理由,再也找不到哭泣的理由。
“哭吧,别憋着。”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有几分不忍,有几分叹息。
苏云卿嗓子突然哽咽,眼角一道湿润的痕迹终于不受控制地跌落在地上,打湿了紫藤枯叶,坠落了最后一片尊严。她和狐狸,终于越走越远,终于不可避免地,越走越远。
她笑了笑,眼泪簌簌滑落,苏云卿忙擦了脸上的泪,鼻音尤重:“四哥,你真不会哄女孩子,你看,我现在更想哭了呢!”
没多久,苏珏和洛谦玉搬去了四方馆。赵小庭王可本想留下来跟着苏云卿,被她统统赶了和虞照一起留在四方馆。
原本热闹一些的燕王府逐渐冷清,恢复了以往安静井然有序的情况。院子里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空荡荡的。幸好有熙熙过来吵着让她教画画,否则苏云卿也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段空荡荡的时间。
苏云卿拿出几张名画,一一讲解道:“这是前朝画师于柯画的《荷花对鸳图》,工笔清丽细腻,画风清新,于柯尤其擅长描画景物,画中荷花数枝袅袅出水,芦苇低垂,鸳喙插翅眼微阖,像是在悠闲地小憩,意境尤佳。”
画画她不会,论在赏画鉴画上面,苏云卿也算下过苦功夫,古董行的掌柜叫她一声师傅也是做得。于是,好好的画画课程变成了赏画教学,她还美其名曰:要懂画画,必先习看画,采百家之所长,看遍丹青书画,自然能达到一个境地。
艺术一道,最主要还是要看灵气。苏云卿虽然肚子里空有这么多理论知识,但终究没有绘画天赋。她对色彩层次的不敏感程度也同样上升到一个境地,这辈子也不可能翻身。
熙熙听得很认真,与苏云卿不同,她对花鸟鱼虫山水风景确实喜欢得很,每看一张都爱不释手,特别对仕女人物图尤其感兴趣。
苏云卿让熙熙摹一张紫藤花图,“”她一字不差地背了画紫藤花的步骤,熙熙调了一些绛紫、浅红、靛青颜色,照着紫藤花图细细地勾描起来。熙熙的笔迹虽稚嫩,但初初一看,颜色饱满,落笔工秀,也有那么几分相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