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杨铸是个品位极为让人不敢苟同的人。
作为铸投商贸的大boss,他直接拒绝了县里面给他安排的酒店,反而自己掏钱,在任河大桥不远处挑选了一家临江的两层半黒瓦老房子作为自己的落脚点——此时的城口还没有修建水泥河堤,这些有着数十年历史的老房子以一种近乎于悬江的姿态紧贴着任河,县里负责接待的干部甚至一度担心,这货会不会喝醉了以后直接从二楼掉进江水里淹死。
好在杨铸对于喝酒从来没有什么兴趣,因此即便二楼的木栅栏对于他这种一米八的大个头来说仅仅只是到了腰部,但是只要自己不作死,就没有什么人身危险可言。
………………
“喂喂喂,你确定这个东西是这样的吃法?”坐在一楼的背江土基小院里,杨铸一脸怀疑地看着面前这口铁锅里逐渐翻腾起来的乳白色汤汁,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旁边的竹背篓里捡了两根晒干的玉米芯丢进火架子里。
于晓华化身为厨神,一脸自信地把刚刚切好的土豆丢进锅里:“你放心,在我们老家,腊猪腿炖豌豆可是最经典的吃法,保证到时候鲜的你舌头都要被咬掉!”
杨铸看了看锅里那甚至比红烧肉都要大上一圈的腊肉块,很有些无语:“拜托,麻烦您睁大眼睛,这是腊猪五花,不是腊猪腿!而且……你都说了是跟豌豆一起炖,那这些土豆又是什么情况!?”
花花同学理直气壮地说道:“万物皆可配土豆!——再说了,你不觉得就放了那么一碗豌豆,荤素搭配非常不均衡么?”
额……
荤素搭配?
土豆不应该是杂粮么,什么时候成了蔬菜?
眼见着自己很有些期待的豆豉蒸腊肉、青椒炒腊肉、青蒿炒腊肉等一众名菜化为泡影,杨大官人有些丧丧地垂下了头:“好吧,就只能期待您老人家的手艺别糟蹋这几方腊肉了——这可是人家送过来的【赵孝春老腊肉】,这玩意现在在双庆主城区那边都抢手的紧呢!”
赵孝春老腊肉这种非常nofashion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极有地方特色的特产。
事实上,赵孝春作为城口老腊肉加工工艺第五代传承人,在城口县的确有着不小的名气——作为一个坚持只用优质土猪肉做原料,拒绝病猪死猪和任何化学添加剂,甚至每一道工序都要由他亲自检查一遍并且必须亲自控制烟熏环节的人,这位老哥能在十几年里从一个小个体户变成整个城口都称口交赞的品牌,的确并非没有理由。
而事实上,随着98年城口并入双庆,在双庆政府的大力宣传下,赵孝春老腊肉也成了主城区、尤其是九龙坡区那边的抢手货,即便是赵孝春已经通过“猪仔野养”的形式让贫困户们帮忙增加优质原料供给,但老腊肉制作费时费力,面对着双庆人民的热情,这个牌子的老腊肉依然是一方难求——因此,对于杨铸来说,锅里的这方老腊肉虽然其实并不难买,但是见到花花同学这么“糟蹋”好东西,却也有些扼腕。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江上涌起的轻薄雾气逐渐蔓延到小院子里,平白营造出一种“青山薄暮外”的氛围时,耗费了将近半篓玉米芯的那锅汤也逐渐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正当杨铸在香气的勾引下,打算无视那将近一指半的肥膘和直径超过3厘米的超规格肉块体积,打算来上那么一筷子解解馋的时候,一阵并不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小杨,在么?”温老的声音传了过来。
………………
“哈哈,看来我这糟老头子运气好的很嘛,刚过来就能蹭到这么好的东西吃!”落座在小竹椅上,温老接过花花同学递过来的碗筷,就这么径直放在了地上,轻轻搓了搓手,一副知青老饕的模样。
杨铸瞅了瞅天色,心说什么叫运气好?……您老分明是卡着饭点过来的好不好。
只不过他自从知道温老回到了城口的那一分钟开始,就已经知道这位老爷子肯定会过来一趟,因此也没有什么意外之情,只是恭恭敬敬地把一碗蘸水递了过去,笑道:“温老,花花这锅子老腊肉是乱炖的,要是不好吃可别骂娘;还有……这碗蘸水也是胡乱调的,您先尝尝味,缺什么吱一声,我给您加!”
听着杨铸说自己的这锅腊肉是乱炖的,花花同学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只不过温老就在一旁,她不好发作,不然早就噼里啪啦一通甩了过去。
而温老听到这番貌似意有所指的话,只是笑了笑,示意了一下后,径直用筷子费力地夹起了一块看起来甚至快有他嘴巴大的老腊肉,然后也不蘸调料,就这么硬生生咬下去了1/3。
感受着嘴巴里传来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和老腊肉皮子那脆q无比的奇妙感觉,温老舒服地呻吟了一声,感叹道:“原料好,做什么都是好吃的……换20年前,要能吃上这么一块肉,都赶得上过年了,我这老头子满足还来不及,谈什么骂不骂娘!?”
花花同学见到自己的手艺竟然被承认了,顿时喜上眉梢,先是得意地瞪了杨铸一眼,然后这才说道:“温老,您喜欢吃就尽管吃,这一锅里足足有两方腊肉,绝对管够!”
说完后,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位老人:“温老,你不是知名学者么?20年前都改革开放了,你那会……连吃口肉都这么困难?”
温老呵呵一笑:“改革开放又怎么了,咱们国家这么大,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能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我那时候正在基层,那时候的农民们……苦啊!”
说完,似乎深有感触地放下了筷子:“其实别说那时候了,就连现在,咱们国家不照样有好多地方的农民,平日里饭菜都舍不得放油,一年都吃不上一两口肉么?”
花花同学看着温老说话时余光总是若有若无地瞥向杨铸,眼角忍不住跳了跳,稍作犹豫后,挂出满脸惊讶与好奇的神情,嘴巴张的大大的:“这不都进入21世纪了么,咱们国家现在经济一片大好,就算是农村暂时贫穷一点,但怎么也不至于一年都吃不上一两口肉吧?……至于平日里饭菜连油都舍不得放,那也未免太夸张了!”
温老听着这很有些怀疑的言语,若有所思地扫了眼前这位自己以往并没怎么注意的漂亮姑娘一眼,然后轻轻一叹:“其实也不怪你们。作为出身在改革开放后的新一代,你们这些80后虽然经历了着教育改革、国企改制和商品房改革的阵痛……但说到底,你们两个自小都生活在经济相对发达的齐鲁地区,又是独生子女,自然对于真正的贫困没有多少认知。”
谷浏/span这一下,花花同学不乐意了:“温老,齐鲁那边也有很多人生活艰难的好不好,尤其是那些沂蒙老区,特困户不照样不比西部省份少?”
温老闻言,只是笑了笑:“虽然我现在专注于农村经济的课题,基于以前那十多年的基层经历,对于所有的农民兄弟都很有感情,但我想说的是……”
“地区和地区之间是不同的,沂蒙老区那边是【贫穷】,而城口这边是【贫困】;”
“贫穷和贫困之间的区别在哪里……也许等你们年岁再大上一点,就能理解了!”
花花同学又不是傻子,绝大部分的华夏的文字都拥有自己独立的象形逻辑,只是在脑海里勾勒了一下这两个字的繁体和篆体形象,就大致明白了其中的区别。
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直微笑不语的杨铸一眼,花花同学皱着眉看着温老:“温老,我们来城口也有半个月了,也去过一些地方……这边有你说的那么难?”
看着这记送过来的助攻,温老只是犹豫了一会,就蔚然叹道:“难啊,城口这边是真的难!”
说完,也不掩饰,直勾勾的看着杨铸:“小杨,作为全国仅有的14个【连片贫困区】之一,你知道这几个字对于城口意味着什么么?”
见到温老直接朝自己发问,杨铸心里叹了口气,想了想说道:“意味着山脉隔绝、坦途不通,村民们只能在悬崖上凌空凿石,穷尽数代人时间,拓出八条少则仅有七八里,长则二十里许的栈道?”
“意味着汽车五六分钟就能抵达的集坝,在这边却需要徒步半日,然后只为买上几袋盐巴?”
“意味着本地人操乘竹筏,在城口唯一可以与外界相通的山涧细水上,用命与险滩激流相搏,为的只是把竹筏上仅有几吨重的木碳、原木、生漆、茶叶等本地特产运往临近的万州?……哦,对了,茶叶不能走水路,必须靠人徒步三天三夜,才能抵达万州,如果遇上下雨天的话,需要一个星期。”
说完,杨铸叹了口气:“【路崎岖多碍舆马,溪邃狭每阻津梁】……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的城口厅志上的这句话,描写的还真是足够贴切呢!”
这句话的意思大意就是说城口这个地方道路坑洼不平,车马难以通行;沟深狭窄,连码头和桥梁都没办法建造,由此可见这个地方的地势恶劣——而恶劣到这种程度的地理环境,即便是放眼全国14个连片贫困区里,也绝对排的进前三。
事实上,在没有开展搬迁工作前,城口几乎所有的村落都是在山腰处,只有乡镇和集市才集中在险峻山脚下地细狭地段,横向面积往往也只有可怜兮兮的百余米——但是没办法,城口“九分山水一分地”的称呼可不是空穴来风,就算是县城,也不过是因为任河急转弯处形成的一个稍大点的滩涂而已。
作为一个投资者,阅读当地的县志是必备的工作之一,现在的城口县志虽然没有经历过整理,但是东一下西一下地看了几天后,杨铸却也对城口这边的基本情况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
有些感叹地复述了自己从县志上看到的信息后,杨铸犹豫了一下,画风陡转,笑意盈盈地看着温老:“可是,这是以前的事情了呢,自从新华夏建立开始起,城口这边的交通环境就在政府的努力下,不断有所改善,70年代更是开始动员全县人民大修公路,在花费了上千万个工时后,终于打通了对外的地上道路,风险极高但是效率极低的水运手段也因此被放弃;”
“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1997年以前,城口县拥有国道0公里,省道139公里,县道215公里,乡道108公里,村道0公里;”
“但是自从城口并入了双庆后,仅仅只过了三年,城口这边的省道就增加到了283公里,县道也变成了239公里,乡道也增加到了195公里——甚至如果规划能顺利完成的话,明年城口就能拥有155公里的国道,而被称为“县级经济毛细血管”和“小康道”的村道,也在紧密的规划中,估计最多十年,村道的规模也会超过1000公里。”
“如此说来,城口这边的未来却也是一片坦途呢!”
温老听着杨铸报出来的这组数据,心里异常复杂,杨铸的这番话言下之意很简单——您老人家就别想着从自然环境恶劣、交通不便等理由做切入口,引起本人的同情心之余,再反手扣上一顶大帽子,进而让他做出某些让步了,这些数据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再说一些老黄历的事情就不合适了。
不过温老虽然只是个文人,但在基层工作了十几年,心性之坚韧超过一般人想象,听到杨铸还没等自己开始张口就把路堵死了,却也不沮丧,端碗接过杨铸赔罪似地夹过来的一块老腊肉后,却扭头看着一旁的于晓华,笑眯眯地说道:“小于,你见过住在山洞里的人么?”
花花同学一呆,余光瞥了瞥仿佛正在奋力与筷子上的大块老腊肉搏斗的杨铸一眼,有些不自然地紧了紧自己的筷子,然后露出一个纯真的表情:“没有。”
见到花花同学应声,温老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问道:“那你见过明明身体没有任何缺陷,但却是不会说话的人么?”
跟轻障人群很是打了不少交道的花花同学这下子惊了,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没有!”
“那你听说过愚人村么?”温老看到杨铸把视线转移过来,仿佛没有察觉似的继续问道。
“没有……愚人村是什么情况?”被勾起了好奇心的花花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性,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而一旁的杨铸见状,脸上的笑容不变,心里却再度叹了一口气……
(后面的内容不知道能不能过审,因此拆成两章,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