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西市附近一座大型祆祠里,祆正(大唐册封之处祆祠的主持,多半是大商户东家或掌柜)胡尼斯听到城里的动静时,也吓了一跳,不过他在碎叶军辖境走过,也听过这动静,听到后神色隐隐有些激动。
西市附近有两处祆寺,一处实际上是石国商人修建的,一处则是拔汗那商人修建的,因为之前,这两国与大唐关系最佳,其余诸国,比如安国、史国、康国等,实际上已经被大食人占据了,不过占据后并没有废弃以前的国王罢了,而拔汗那、石国保持了独立性。
胡尼斯就来自石国,他是真正的昭武九姓后裔,而不是像现在的国王来自突厥人颉利发的后裔。
但无论如何,他能够在长安两大祆祠之一成为祆正,某种程度上也是要代表石国利益的,而在西市经商的祆教徒商人众多,在西市的商铺就有几万家,可想而知丁口也不少,这么多的商户,六成都是祆教徒,起码也有五万人。
故此,看似一个小小的祆正,若是放在河中,那肯定是一个国家的国王了。
眼下胡尼斯管辖的祆教徒商户就有接近一万户!
在祆正之下,还有大唐册封的萨宝(商队护卫队长),每家商铺至少有两三名护卫,若是往来西域-长安的大商户,那就更多了,于是,萨宝管辖的护卫加起来至少有两万人!
当然了,大唐严格的宵禁制度在西市以及附近坊区也通行,白日里靖安司、金吾卫也是巡逻不断,想要生事也是非常难的,何况上万家商户来自不同的地方,想要让其拧成一股绳也很难。
但无论如何,官府看中的祆正、萨宝,显然是被认为是绝对忠于大唐的。
祆正之下还有掌书记,实际上就是祆祠里记账的,原本是胡尼斯手下懂得粟特文字、唐文的账房。
但该名掌书记也需要大唐册封,账簿也需要接受御史台、户部联合抽查的。
胡尼斯的兴奋劲儿被一旁的那位五大三粗的萨宝看在眼里,他不禁笑道:“祆正,为何高兴如斯?”
胡尼斯一听此言,不禁有些尴尬。
该萨宝也是来自石国,不过却不是胡尼斯的护卫,而是碎叶军塞给他的!
此人叫石寄奴,年约三十,正是首批怛逻斯营的少年兵退伍转到石国商行的,而胡尼斯也不得不让他进来,他知道,“自从圣女被碎叶军营救后,碎叶军的威望在整个河中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原本城里的商人多半是听从城里祆寺主持的,不过此事过后,他们向城里碎叶军负责相关事务的官员讨要教义书籍的非常多,祆寺主持的威望渐渐有跌落之势”
“而自己的身家除了长安、洛阳、太原,在柘折城、白水城、吉扎克、康城、乞史城、阿滥谧城都有商铺,去往里海、咸海的商队也需要仰仗碎叶军,故此,他虽然将家眷都弄到了长安,但也不敢轻易得罪碎叶军”
但胡尼斯知道,碎叶军的密探名义上被大唐驱赶出去了,但那只不过是打着鞠氏商行幌子的那些人不在了,至于打着众多祆教徒商行护卫、伙计名义的密探还多的是,西市有四万胡人商铺,你想要知道有多少商铺的护卫、伙计是碎叶军的人?
抑或被碎叶军收买了?
那根本不可能,也就是说,就算他胡尼斯想要彻底投靠大唐,出卖萨宝石寄奴,但保不准人家还有更多的人在西市以及西市附近的坊区存在,还有,碎叶军拯救圣女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西市,若是他胡尼斯出卖了碎叶军的人,不知有多少商人要与他翻脸。
何况,眼下碎叶军与科萨汗国、呼罗珊大食关系都不错,而犹太商人、大食商人也在西市有铺面,碎叶军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在那里掺沙子,那些人可不是他胡尼斯管辖的。
不过胡尼斯深知,碎叶军退出鞠氏商行后,利用各个胡人商行,以及在敦煌、凉州、长安、太原、扬州、幽州的祆寺,早就将他们的网络恢复、兴旺起来了。
何况,石国眼下夹在碎叶军碎叶州与昭武州之间,全要仰人家碎叶军鼻息苟延残喘,若是恼了他们,灭国就在顷刻之间。
胡尼斯虽然是昭武人,但对于石国还是有感情的。
何况,人家孙秀荣是公认的光明使者,在另一位光明使者遁入火寻国后,祆教的希望便完全寄托在他身上了。
想到这里,胡尼斯也挤出了一丝笑容。
“萨宝想哪里去了?今日是圣天子七十大寿诞辰,我等胡商在西市经营已历百年,在大唐挣下的钱财远比在石国多,全赖圣天子洪恩所致,故此,本正自然为其感到万分高兴,听到先天观的声音后,也暗自为其祈福,以保佑我等长年累月在此经营下去”
石寄奴知道他有些言不由衷,因为做到祆正高位的,已经不需要再亲自经停商铺和往来行商了,上万户商户稍微孝敬他一点就比经商所得利润多得多,做到他这个位置,是完全有可能被大唐册封为石国的新王的。
不过,石寄奴也没有与他再分辨什么,等到子时已过,他就出去了。
石寄奴很快就来到大街上。
对于长安来说,凡是胡人居住的地方,多半还带有某种“自治”性质,在坊区内虽然依旧有巡逻坊丁,但多半以胡人护卫为主,石寄奴是整个长安城最大祆寺的萨宝,自然也是这个坊区的护卫头目,出去之后无须遵照时辰到了之后必须待在家里的规制。
秋日的长安子夜,已经很有些凉意了,石寄奴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不过他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寒意。
将怀里的萨宝腰牌掏出来挂在腰袢,将靴子里的短刀也挂在那里,振了振衣袖,他信步在醴泉坊西门附近街面上走了起来。
他刚才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因为这样的装扮才是巡逻护卫的标准装扮,若是遇到抽查的巡城御史,他也不会惹上麻烦。
他虽然是从八品的萨宝,不过若是遇到不讲情面的巡城御史,还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都说长安城的坊区很大,确实名不虚传,就以这西市北面的醴泉坊为例,其周长约莫五里,与一座小县城也差不多了,每一面围墙都有一里多,当石寄奴走到南门附近时,已经是丑时时分了。
南门附近,以前大将军段志玄的府邸已经被他这位萨宝买下来了,可想而知他身为萨宝的权力那是一点也不亚于祆正的。
不过与胡尼斯不同,石寄奴虽然下面也有大量的奴仆,不过却还是孑然一身,这显示了仁勇都对驻外人员的控制——若是敌人利用他的亲属来胁迫他投降,那就无可奈何了。
像石寄奴这样已经在大唐有了官位的仁勇都成员,能够得到这样的地位不简单,碎叶军自然不会轻易让其暴露。
他是最早一批在怛逻斯加入碎叶军的,但是他的履历上却明明白白写着“石国都城柘折城人,胡尼斯商行护卫队长,以前一直带着商队跑咸海一带,三年前才转到大唐”。
大唐的黑衣卫,也就是挂着千牛卫内靖安司招牌的这批人自然也去探查过,不过他的履历毫无问题。
显然碎叶军在他身上花了极大的功夫。
像他这样的人物,虽然品级很低,但却是在西市、醴泉坊有着偌大名头之人,宅邸就不可能只开一处门,肯定有正门、侧门各一处,当下来到的是正门。
作为大唐大户人家的府邸,就算你是王公贵族,也不可能在大门前有两排长凳,上面一溜坐着八个彪形大汉,然后大门牌匾下挂着几盏硕大的灯笼,到了宵禁时分无一例外都是漆黑的一片。
石寄奴走到大门下面时突然停了下来。
在其宅邸的东面不远处,原本是一座大秦寺,也就是来自波斯的景教寺庙,不过随着碎叶军渐渐成为大唐的敌人,而大食人前不久在河中与大碎叶军大战一场,虽然大唐与大食也不是什么好朋友,不过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想法,圣天子也准许大食教在此停驻传教。
而作为太过遥远的景教,自然就被打发去了其它坊区。
大食教接手后,自然修建了宣礼塔等设施。
石寄奴刚才停下来就是看到了大食教寺庙的顶楼还有灯光传出。
“难道大食教竟然如此忠心,还在为圣天子礼拜祈祷?”
他很快就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说祆教、景教有可能他还会相信,但大食教是绝对不会的。
“对了,大食教对于扩展其信徒区域极为热衷,来到大唐后,眼见得是一个如此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岂有不动心的?于是假意对圣天子的诞辰极为珍视,不惜花费一夜功夫进行祈祷,也是大有可能的”
“寄奴”
正想着,自家宅邸后面传来一阵低声叫唤。
石寄奴听了浑身一震,赶紧来到大门前。
“嘎吱”
段志玄这座府邸迄今也有百余年了,不过这面木制大门却仍能使用,但在开关时会发出较大的动静。
当大门刚打开一条缝时,石寄奴闪身进去了。
大门的后面,借着暗淡的月光,有两个人正站在那里,石寄奴见了赶紧弯腰施礼。
“拜见司马”
原来他面前这人竟然是时下碎叶军大都护府贵为司马的李继勋!
以前李继勋确实是在长安盘桓,还为碎叶军联络相关方面立下汗马功劳,不过眼下石寄奴虽然感觉到了大都护府的动作比以前明显多了起来,但就算要派人过来,也应该派仁勇都的头目宇文邕奴或者苏希杰过来呀,怎地又将李继勋派来了?
李继勋可是被大唐官府通缉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