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庭霜冲掉身上的沙子,去收拾行李。
“箱子你带回家吧,我只带手机钱包证件就行。”庭霜看了看房间里的东西,“还有充电器。”
“我跟你一起走。”柏昌意说,“东西我来收。”
庭霜呆了一下,说:“噢……”
从沙滩上回来以后他的反应就有点迟钝。
手机屏幕上有祝文嘉发来的解释信息:我也是回了国才知道的。
庭霜坐在地上,看了屏幕好久,才打下一行字:有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
打完却又删了,改成:等我回来。
发完消息,他点开浏览器,搜索:脑出血。
无数词汇没有章法地涌进他的眼睛里:急性期病死率,高血压,吸烟,情绪激动,后遗症,突发,去世。
“准备走了。”柏昌意把手伸到庭霜面前。
“……嗯。”庭霜把手递给柏昌意,让他把自己拉起来。
坐车去机场,一路上的时间很难捱。
候机的时间也很难捱。
庭霜想去抽根烟,想到刚才查脑出血的时候看到的内容又忍住了。
“我后悔了。”他忽然对柏昌意说。
柏昌意没有说话,等他继续。
“我突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庭霜低头看着自己双脚间的地面,“我后悔出国读书了。我也不该气他。”
他说几句,安静一阵,柏昌意一直听着,什么也没有说。
“我去下洗手间。”庭霜说。
他去了挺久,回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纸袋子。
“我买了双鞋。”他对柏昌意扯出一个笑,眼睛里带着一点希冀,好像他的命都悬在这个问题上,“你说他能穿上吗?”
柏昌意看着他:“能,当然能。”
“屁。”庭霜把袋子往地上一扔,“我连他穿多大码的鞋都不知道。我一年就给他打一个电话,现在他妈在这儿难过给谁看?他出了事,不怪人家不告诉我。”
他发了一通火,也不知道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别人。火发完,没有了愤怒做掩饰,脆弱便再也隐藏不住,他把头靠在柏昌意肩上,低低地说对不起。
柏昌意摸了摸他的头:“去吃点东西。”
庭霜摇头。
他没胃口。
在飞机上的十一个小时他几乎什么都没吃,也睡不着,就一直望着窗外的一片漆黑,直到太阳从东方升起,升到看不见的地方。
柏昌意知道他需要的不是食物,也不是睡眠,他需要一个人去想一些事情,然后成长,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
祝文嘉和司机在机场等他们。
“爸怎么样?”一见面庭霜就问。
祝文嘉说:“还没醒。”
不是好消息,至少也不是更坏的消息。
祝文嘉看了一眼柏昌意,问庭霜:“你们吃饭了吗?我们是先去医院还是——”“去医院。”庭霜说。
“我也这么想的,估计你也没心思去其他地方。现在两点半。”祝文嘉看了一下时间,对司机说,“我们快一点。”
icu探视规定严格,只有每天下午开放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从三点到四点,一次最多两个人探视。
车上,祝文嘉坐在副驾驶,庭霜和柏昌意坐在后排。庭霜看见车上放的照片,一张小小的合照,祝敖,翁韵宜,中间是小时候的祝文嘉。祝文嘉出生以后,每年他们都要拍全家福,庭霜从小就不肯去,祝敖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去。后来他长大了一些,和翁韵宜关系缓和了,也愿意跟祝文嘉玩了,但他们都习惯他不去照相了,没人再问他要不要去拍全家福,连他自己都觉得全家福里加了他反而别扭。
现在他看到车上的全家福,突然感觉自己像个没有家的人。他父亲有自己的家庭,他母亲也有自己的家庭……
“ting”柏昌意喊。
“嗯?”庭霜回神,低头看见柏昌意的手机相册。
里面整页整页的全是他们的照片,还有他们儿子。
“对了,你跟你那个朋友说了要麻烦她再多管几天咱们儿子吗?”庭霜问。
“当然。我们回去以后把这张照片放车上?”柏昌意不着痕迹地揽过庭霜的腰,“还是这张?”
“都行。”庭霜悄悄捏了捏柏昌意的手,“我都要。”
祝文嘉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也注意到了车上的照片。他把全家福拿下来,放进车上的储物柜里。
“祝文嘉你干嘛?”庭霜笑了一下,“没必要。”
“这两天我妈……把这种照片摆得到处都是,还一直哭。”祝文嘉摆弄了一下储物柜的把手,“我看了更难受。”
庭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以理解。她肯定难过。”
“我不想看她哭。”祝文嘉说。
庭霜说:“你少给她惹事就行了。”
车开得很快,到医院的时候才三点过几分。
“我们快点。”祝文嘉走在前面。
到了icu外面,祝文嘉要庭霜和柏昌意等一下,他去请护士带他们去换进icu要穿戴的隔离衣、口罩、帽子和鞋套。
“祝先生吗?”护士看了一下探视记录,“今天已经有人在探视了。”
“有人在探视?现在?”祝文嘉说,“现在刚三点出头,谁在探视?不是说了只允许家属探视吗?”
护士说:“是家属,就是祝先生的夫人在探视。她还带了一位祝先生的朋友一起。”
“我妈?”祝文嘉说,“我跟她说了我今天要接我哥来……怎么回事啊。”
“怎么了?”庭霜见祝文嘉一副交涉不顺的样子,过来问。
“……我妈在探视。”祝文嘉有点烦躁,“我们只能明天再来了。”
庭霜想了一下,说:“我在这里等。”
“等什么?”祝文嘉说,“他们出来了你也进不去,探视时间很短。等在这里你又见不到人。”
“没事,在这里我觉得安心点。”庭霜说,“再说,我也该跟阿姨打声招呼。对了,医生在吗?我想跟医生聊聊。”
住院医生姓程,眼下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庭霜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写病历,一听对方是祝敖的亲属心里就烦。
最近几天已经有太多人跑来关心祝敖什么时候死,她背后吐槽了无数遍“人还没死呢你们可真够着急的”,可当着亲属的面还是要拿出专业精神。她放下鼠标,转过身,认真跟庭霜解释病情。
她从祝敖的高血压病史开始讲,接着讲到病人因为酒后情绪激动造成血压突然升高,大脑中的小血管承受不了破裂,这样引起的脑出血。
“这也就是我们平常说的中风的一种。”她说。
庭霜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重复:“中风……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个很难说。”程医生顿了一下,继续解释脑出血后如何引起脑水肿,脑水肿又如何造成脑疝,“然后呼吸中枢受到抑制,人就随时有生命危险,所以目前还需要密切观察。”
庭霜一路听下来,很久都没说话,半晌,他才说:“他不是那种喝酒不知道节制或者特别容易情绪激动的人。他知道自己有高血压,他身边备着药,他也怕自己出事。”
这是要问病人是怎么被送进来的了,但这事医生也只能听病人家属的描述,毕竟医生没跟祝敖一起吃饭喝酒。
程医生只能治病,没法解庭霜这种惑。
庭霜看程医生不说话,也意识到跟医生说这种话没有用,于是只好说句谢谢,然后起身离开。
他回到icu外,没多久,翁韵宜出来了,红着眼睛。
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庭霜有印象,那是他爸的好友,也是roborun的股东之一。
祝文嘉说:“妈我不是说了今天——”“小嘉,这是严伯伯,叫人。”翁韵宜说,“严伯伯老远过来看你爸爸,我是一定带他来的。”
她说完,看向庭霜,抹了抹眼角的残泪,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你……你说你为什么非要气你爸爸呢?唉……平时一个电话也不打,一打就伤他的心……这几年他都平平安安的,可自从你那次……算了,算了,一家人,一家人没什么过不去的,你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是谁造的孽……今天回来还住家里吗?我下厨,一起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