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末。
天际才刚露出一点鱼肚白, 昨日半夜下了雨, 朦胧雨雾将整个韶王府都笼得多了几分空茫。
晨风夹着湿气,渗入衣缝, 叫人微觉刺骨。
因着时辰还早,锦照堂里就连最洒扫的粗使丫鬟都还没起, 院子里空荡安静得很。远处有人趁着还未彻底消散的夜色款步而来, 最后在院子当中留驻了脚步。
裴池来过这一回就要去并州了,此一仗不知要多久。他缓缓去至那扇窗户前,目光沉沉的看着紧闭的窗户, 心下一片晦涩复杂。
只是,这般相隔而望, 裴池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不见时相思, 相见时恐怕又要无言以对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再多的情绪都重新拢回到了他深邃幽暗的眼眸中。仿佛经此之后,再不会轻易流露了。
七七——
这两个在他唇齿间碾过,最终轻轻唤出了声,只不过, 这声音实在是又轻又低。此时除却他自己, 只怕再没旁人能听见了。
可伴随着他声音的落地,裴池正对着的那扇窗“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没有这窗子的阻隔, 两人直面相对, 皆是掩不住的讶色。
辜七怎么会想到, 裴池在窗外。昨夜下了雨, 她其实睡的并不好,心中烦躁便想着推开窗户通通风。
微风湿凉,扑面吹得辜七灵台清明,圆滚滚的眼中藏不住的意外。
等确认了这人的确是裴池,而不是她的幻觉,辜七才磕磕绊绊的紧张开口:“殿、殿下……”
“……”裴池也绝没有想到窗户会忽然被人推开,更没有想到推开窗户的人会是辜七。他知道她一贯是贪睡的,不然也不可能会趁着这时候站在她的窗外。
裴池皱了皱眉,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他思付了片刻,虽是抬着头,可那目光却没有落在辜七的脸上。
此时辜七怎么会看不出韶王殿下的躲闪,饶是如此,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他此刻就站在自己的窗户外,这还能表明着什么呢?
哪怕他只是这样现在这,都已经给了辜七无限的暗示,叫她勇气倍增。
辜七怕他会跟上一次那样转身就走,先是倾身过去一把握住了裴池垂在身侧的手腕。
“殿下——”
她的声音里透着欢喜和雀跃,抬着头喊他,眸眼水润光亮。
裴池只觉得自己手腕滚烫,那炙热的温度叫他忍不住要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抽回。然而,他却没有那样做,只是任凭她拉着,好似身体早已经有了这样的习惯。
辜七满怀期许的看着他,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她也丝毫不恼。从刚才不经意的打开窗户看见裴池站在外面开始,她就知道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只要他还在意的就好——
辜七拉着他的手腕不放,用力的抓着,似乎害怕他从自己的手里头逃跑。因着认识到了这一点,她嘴角忍不住上翘,眸光灼灼的盯着裴池:“殿下是想七七了吗?”
裴池沉默,视线停留在她的笑颜上,神情有些恍惚。记忆和现实不断重叠,许多他原本笃定的事,现在都变得不真切了。裴池对着这样的神色,根本分辨不出她几分真假……
一股那样抑制的怒气在他心中翻滚,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真心的吗?”
辜七愕然,双眸微睁的看着他,仿佛很诧异他为什么会问这样这样的题。可不过转瞬,她便又反应了过来。她意识到了他问这话的意思,当即也明白了这几日他为何生气了。
辜七抬着双眼,不避不讳的盯着裴池,语气肯定的回:“是——”
这个“是”字才刚从辜七的口中冒出声,就叫裴池给打断了。他再又问了一声,“七七,你是真心的吗?”他逼近她,视线锐利似乎想要透过她的眼眸探究着什么。
“……”辜七的眼睁得滚圆,他离她这样近,居高而下的审视着她质问着她。一时间,她有股从未有过的委屈,止不住的有了颤意。他怀疑自己的真心……?
这好似是一种不能被言语的羞耻,辜七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逼问自己。刚才还透着欢喜雀跃的心,又好像仅仅是为了他这么一句问话而伤透了,她的眼泪直簌簌的往下掉落。
他既然这样问了,那大概她再说什么,都抵消不了他此时的这般疑心了。辜七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的喊着的他的名字,“裴池!”
裴池长眉紧皱。这……大概就是遍布他全身的毒,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在折磨着自己。
他的语气不由低了两分,也是软了两分。“七七,告诉我!”
这就好像是在哄骗她回答,相比起之前的冷漠,则是多了许多的柔和。
辜七被他气得浑身都有些颤抖,他怎么会这样问自己,她难道不够真心?怎么会不真心!
可不等她开口,裴池便又道:“告诉我,你从最开始亲近我,不是因为上一世的原因。”他目光灼热的盯着辜七,丝毫不挪转分毫。
此时的天空,非但没有比之前更亮,反而被密密的黑云压得更加阴沉了。这两人离得十分的近,彼此投入了对方的阴影当中,像是各自的晦暗心思。
裴池就这样迫视着她,仿佛是逼着她在自己面前开口,可是现在的辜七却开不了口。她最开始亲近裴池,的的确确就是因为她知道上一世的事情,的确是因为知道他将来会成为唯一可同沈括抗衡的人……
原先辜七并不觉得这有错,可裴池这样介怀,她才知道……原来在他看来,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思,便是……不真心的。
在裴池的目光下,辜七开不了口。她知道他在意这事,更没办法让自己否认。这桩事的起因就是隐瞒,辜七知道面对着裴池,她再也不能同以往那样浑然不在意的……随口敷衍了。
裴池等待了良久,等不到她口中的回答。其实,他心底早就已经有这样的猜测了,并且几乎是肯定的了。裴池忽然很有些想笑,嘲笑自己这又是在做什么。他倏然往后退了几步,也没有太大的怒容,只是不着痕迹的同辜七分开了。
“你究竟要的是什么样的真心?”辜七的牙齿在轻轻打颤,神色凄然悱恻。
裴池被她这问题逼得一愣,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真心的?
“裴池!就算是上一世,我同你也本就是有婚约的!”辜七哭着出声,她只不过是想一切错误回归正道而已。
这又有什么错!
——
京城。
马车从茶果巷的都督府出来,穿南城朝皇宫永定门去。
古来京都都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沈括的都督府就在东城的皇宫跟前,本不需绕行至此。
南城品流复杂,最热闹的街道当属杨楼街,不过比不得东西二城,杂乱得很。
沈都督的马车行在那里头,便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前头不远处的馄饨摊就聚了好一些游散好事之徒,跟摊主这点一碗馄饨面,就能占着座聊上大半晌。
譬如这阵子格外热闹,便是没有座儿,端着海口大碗贴着墙根蹲着也无妨。
“听说……韶王已经攻入了富良,拿下皖州怕也就是几日内的事情了。这可真是快得出奇啊!”
“谁说不是呢!韶王那边的势头可比平关王那强多了。我看啊……指不定沈都督会亲自带兵去交手。”
先前那个啧啧一叹,大有深意的调笑说道:“那可真有看头了。”
“怎么个有看头?”有人不明深意,便好奇的出了一声发问。
“没听说么?韶王妃和沈都督……”
那人的话没说完就叫身边有人狠狠打了一记手臂,“想死不是!皇城里还敢议论沈都督!”
刚才说话的那人却是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天下谁人不知这么个事。”说着,又淫邪的笑了一阵。
在他身边的那些个人也全都跟着笑了起来。
比起打仗这一类的事情,这些真假扑朔的艳闻才更是叫人敢兴趣。而韶王和沈都督都是天下卓绝之人,这样的传闻就更多了几分隐秘和瑰色。
“都督……”策马随伺在沈括马车旁的侍卫低声开口,“要不要……?”
马车刚经过那简易而热闹的馄饨铺,那群人所交谈的内容分毫不落的传入沈括的耳中。
此时的沈括闭合双眼,神态泰然淡若。薄唇微启,缓声道:“不必。”
紧接着,那马车就再不做停留,直接往皇宫去了。
先前玩笑说话的那一群人也发现了从面前经过的马车,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下来。“怎么回事?那是谁家的马车?”
“你管是谁的马车,瞧把你给吓的!那里头坐着的肯定不会是沈大都督!哈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沈都督府在东城,再怎么都不可能往咱们南城这种下贱地儿来的!”
可实际上,沈括的确来了,来听听传闻……究竟有多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