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还是不治?】
苏页他们到的正是时候, 医馆里人不多, 坐堂的大夫刚好闲着。
馆内的药童见他们是驾着马车过来, 娃娃身上裹着毛边大氅,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十分殷勤地将他们领到了经验最丰富的那位老大夫面前。
老大夫医者仁心,并没有因为大氅下的衣物廉价而有丝毫怠慢。
他十分专注地为娃娃诊了脉, 看了腿。
苏页坐在榻边,全程都紧紧地握着小家伙的手, 小家伙细瘦的小手也用力回握着他。
虞峰在关键时候表出了汉子应有的成熟和镇定,一五一十地对老大夫说明了情况,只是隐去了孩子并非他们亲生之事。
好在,老大夫并非多事之人,没有追问孩子为何会在雪地里冻上一夜,而是反复检查了一番, 最终摇了摇头。
虞峰背过身去,遮住孩子的视线,沉声问道:“先生, 您这是何意?”
老大夫叹了口气,惋惜道:“伤了根本,治不好了。”
虞峰面上闪过一丝沉痛,心疼地看了眼孩子。
苏页的心缩成一团,不死心地说道:“老先生, 麻烦您再看看, 这孩子两股以上完好无损, 唯独双腿不良于行,或许只是普通的气血淤滞,倘若用药调理,是否、是否还有希望?”
老大夫耐心地听他说完,方才摆了摆手,干脆地说道:“恕老夫无能,二位可另请高明。”
苏页当即垮下肩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虞峰顾不上外人在场,轻轻揽住小双儿的肩膀,温声安慰,“小页子,没关系,即便无法医治,咱们也能好好地将他养大。”
苏页抬头看向高大的汉子,紧紧抿着唇,目光茫然。
虞峰将娃娃抱起来,另一手手拉住苏页,特意操着欢快的语气说道:“走,咱们去给娃娃买块花布做新衣裳!”
苏页随着他,愣愣地往外走。
不怪他在这一刻表现得如此脆弱,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躺在床上等人伺候的那种无力感——这么小的娃娃,也要面对那样的困境吗?
“不行!”苏页突然说道,“咱们去别家看看,这么大一个县城,我不信、我不信真的没人能治,若是没有,我们便去郡府、去京城!”
“好。”虞峰将情绪明显有些失控的小双儿揽上马车,借着车帘的遮掩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声安慰,“小页子别急,咱们一家一家看。”
这一天,从暖阳当空到日色西沉,虞峰驾着马车将万年县八家医馆都去了个遍,最终也没有奇迹发生。
所有大夫都像第一位老先生一样,细细地检查过后便惋惜地摇了摇头。
好在,最后一位年轻的大夫虽然不会治,却给苏页二人指了条明路,“葫芦村有位老先生,早年在京城的济世堂坐诊,年老之后才回了故里,听说依然给人看病,你们可以去他那儿看看。”
苏页精神一振,脱口问道:“您说的那位老大夫,可是姓章?”
“正是章老先生。”年轻大夫抱了抱拳,言请间十分恭敬。
苏页面上露出浓浓的喜色,仿佛柳暗花明,重新看到了希望。
二人谢过大夫,马不停蹄地赶往葫芦村。
小娃娃跟着大人们折腾了一整天,明明已经很困倦了,却坚持着不睡。
小家伙的手一直紧紧抓着苏页,眼睛时不时偷偷看一眼虞峰又连忙回到苏页身上,似乎在害怕被丢掉。
苏页靠在车厢上,将小家伙圆圆的脑袋贴在自己脸侧,轻轻说道:“宝宝放心,爹爹会找最好的大夫,宝宝的腿一定会好起来的!”
“爹爹……”小家伙的声音软软糯糯。
苏页的心也变得酸酸软软。
虞峰回过头来,笑着说道:“娃娃真厉害,一直不哭。”
苏页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么小的孩子不会哭,只能说明他已经习惯了不哭,或者说,他知道即使哭也没有任何用。
***
苏页三人到的时候,章老大夫刚从河边散步回来。
他知道他们恐怕还会再来,却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看到孩子身上裹的缎面大氅,老大夫惊讶的同时更加庆幸,庆幸这孩子遇到了一户殷实的好人家。
苏页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老先生,劳烦您给宝宝看看,他的腿似乎伤着了。”
章老大夫原本正在捋着胡子微笑,一听这话,立即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许是在雪里冻的,昨天一直抱着没有发现,今天早间换衣裳时才知道。”苏页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先进屋。”章老大夫面色严肃,急急忙忙推开了房门。
虞峰将马拴好,从苏页怀里接过娃娃,随着章老先生进了后屋。
屋内没有燃着火盆,十分阴冷。
虞峰将娃娃放到榻上,章老先生连忙上去检查。
娃娃大腿往下一片青紫,无论是用手按还是用针刺都没有任何知觉。
苏页懊恼地说道:“昨天睡前给他擦洗时我便看到了,当时只觉得或许是冻的,却没想到这般严重。”
章老大夫眉头越皱越紧。
苏页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虞峰从马车里提了一笼炭,是他怕娃娃冷,新买的,此时悉数拿到老大夫屋内,取了些倒入盆中,用引火燃了起来,剩下的便放在了墙角。
章老大夫正全神贯注地检查着娃娃的情况,并非注意。
倒是虞峰主动问道:“老先生,娃娃这腿可能治?”
章老大夫摇了摇头,叹道:“若用针灸之法,或许还有一二分的希望,只是……”
“只是什么?”
章老大夫垂下眼眸,语气中带着难言的萧瑟,“只是这世上习得此术的寥寥无几,无一不是世家贵族的坐上宾,即便你们找上门去,对方也不一定会接诊。”
苏页观察着老大夫的神色,肯定地说道:“既然老先生提到针灸,必是会的。”
章老大夫讶异地看向苏页,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小双儿竟是如此敏锐。
他顿了一下,应道:“不瞒你说,老夫曾经的确用它救过许多人,只是,如今却是不能了。”
“为何?”
“老夫在祖师爷跟前发过誓,此生再也不会碰……那物。”章老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声音仿佛苍老了三分。
虞峰有些急,无比诚恳地说道:“老先生,拜托您,这么小的娃娃,您不能——”
苏页突然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眼睛直直地看向章老大夫,一字一顿地说道:“请您教我,我来用!”
章老大夫的手明显一抖,难以置信般看向苏页,“你可知道,这并不好学?”
“我不需要全部学会,您只要从旁指导,告诉我如何行针、刺入哪几个穴位便好。”苏页坚定地说道。
章老大夫猛地拍了下床榻,一脸怒意,“你可知人命关天,岂是儿戏?”
苏页绷着一张脸,毫不示弱,“我只知道,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孩子丧送一生!”
两个大人剑拔弩张,小娃娃夹在中间,吓得缩起手脚。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小家伙猛地一翻身,滚到苏页身边,揪着他的衣袖急急地说道:“不、不气……”
这是小娃娃除了“爹爹”之外,说的第二个词,他叫苏页不要生气。
苏页浑身的气势顿时收敛起来,万般心疼地把娃娃抱到怀里,细声安慰,“宝宝不怕,爹爹不气。”
小家伙学着苏页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瘦黄的小脸挨过去,笨拙地蹭了蹭。
苏页闭了闭眼,拼命压下眼中的酸涩。
虞峰伸开双臂,充当着双儿和娃娃最坚实的后盾。
章老大夫看着这一幕,哑口无言。
他摆了摆手,疲惫地说道:“你们回去罢,让老夫……好好想想。”
苏页没再逼他,而是仔仔细细将孩子裹好,由虞峰抱着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苏页的话较平时而言明显多了起来。
“回去之后在屋里也砌个火墙吧,宝宝住着暖和些。”
虞峰点头应下,“小页子放心,回去之后我马上弄。”
“今天太晚了,明天吧,到窑上买些青砖,用砖砌不漏烟,省得把宝宝呛到。”
“好。”他的小双儿也不能呛到。
苏页轻抚着娃娃的腿,又道:“我知道一个方子,需得用到粮食酒,还有几样药材,明日我一并写给你,药材一率要好的,酒的话,找些度数高的。”
虞峰这回倒是没有立马答应下来,而是谨慎地问道:“什么是样的算是‘度数高’的?”
苏页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大概是……酿得久,喝着辣的。”
虞峰笑笑,“成!”
苏页回忆了一下高粱酒的蒸馏方法,沉吟道:“若是没有,咱们只得自己蒸了……”
虞峰转过身,揉了揉小双儿的头,笑道:“原来小页子还会酿酒,真厉害!”
苏页抱着娃娃,腾不出手来打他,虞峰趁机很是过了回手瘾。
苏页只当他幼稚,丢给他一大筐白眼,虞峰反而笑得更加开怀。
经过这么一闹,两个人心里都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娃娃窝在苏页怀里,许是确定了自己不会被丢掉,终于安心地睡去。
*
章老大夫在榻上枯坐许久,直到身上觉得冷了,方才惊醒过来。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火盆中闪着微弱的光。
章老大夫这才发现,虞峰竟不声不响地燃上了火盆。
明明家里没炭了……
就着火盆中的微光,章老清楚地看到不远处那个陌生的竹筐。
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果不其然,里面是满满的一筐炭。
章老抓起一把炭,慢吞吞地添到火盆里。
火光先是一暗,之后又渐渐明亮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章老竟觉得屋里暖和了许多。
就着盆中的光亮,他一步步走到墙边,从墙角的缝隙处抠下一块松动的石块——实际上,即使没光他也能找到,这个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石块后面有一个石头大小的洞,洞里有个红漆木匣,此时已经落满了灰。
章老几乎是颤抖着手,将木匣拿出来,一下一下,仔仔细细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唉……”
黑暗中传出一声长叹——莫非……天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