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周氏头回到明志堂来,沈昀便打发了幕僚,让人请周氏进来。因为家里接连有丧事,周氏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头上只戴了一枚银簪,打扮的十分素净。
她体内寒毒渐清,身子慢慢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几分红润,虽然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是肌肤娇嫩宛若二十许人,尤其是一双眼睛水波潋滟,看上去竟宛若少女一般可人。
沈昀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周氏见了就有几分羞怯。说起来,自从周氏卧病在床,两人再也没有过过夫妻生活,算起来也有七年了。
周氏恭恭敬敬地给沈昀行了一礼,沈昀就想起他们刚刚成亲的那会儿,周氏的出身和他千差万别,对着他的时候,这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了,周家的地位有了明显的上升,甚至孩子们也都大了,而周氏却还是一如往常。
想到二弟的变化,白姨娘的变化,甚至沈沅璧和沈溪的变化,沈昀分外觉得,周氏能保存这样一颗赤子之心,十分难能可贵。
让周氏在自己的身旁坐了,沈昀直接开口问道:“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周氏轻声道:“老爷,妾想代七姑娘求个情。她一路从会稽郡赶回来,做了四五天的马车,早就累坏了,如今您又罚她跪了那么久,我怕她的身子会受不了。老爷您就开开恩,暂且饶了她这一次吧。她是有错,但我想着老爷罚她不是为了伤她身子,而是想她日后能过得更好!”
沈昀没想到来替沈沅璧求情的会是周氏。不过周氏能来,想想又觉得本该如此,因为周氏就是这样一个人。
沈昀忽然问道:“你就一点儿都不恨白氏和她的一对子女?”
周氏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犀利的问题,一时间有些慌乱:“老爷,我……”
沈昀沉声道:“我想听你说实话!”
周氏咬了咬嘴唇,想了想才低声道:“老爷,我虽是个蠢笨的,可也知道谁在心里是真的对我好,谁又恨我入骨。这些年来白姨娘对我做了那么多,有些我能察觉到,有些我甚至都不明白,我对她,又怎么能没有芥蒂呢!璧儿和溪儿虽然叫我一声母亲,可在我心里他们和钰儿、舒儿毕竟是不同的。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
“……可是,白姨娘如今毕竟已经去了,这两个孩子也都变成了没娘的,好生可怜。以前就是有对我不恭的地方,我也不想和她们计较。他们总是老爷的孩子,叫我一声母亲,为了这一声‘母亲’,我也会做好一个嫡母该做的。虽然无法像是对待钰儿舒儿那样发自肺腑的关怀,可我也不会盼着他们不好。这一点,请老爷相信我!”
看着她脸红耳赤,急忙解释的样子,沈昀看向周氏的目光就有些异样。他在外头也混了这么多年,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又怎么会分不清楚。
周氏叫他那种眼神看得心中忐忑极了,以为她这样说沈昀生气了,有些怕怕地叫了一声:“老爷……您生气了?”周氏在心里检讨自己,难道是因为自己说了实话,不能将沈沅璧和沈溪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看顾,所以沈昀生气了。可是自己确实做不到啊!
或许周氏没有白姨娘那样聪明有心计,可正因为如此,她温柔知礼,宽厚大方,即便对待曾经和她作对的庶子庶女,也都完全没有坏心眼。这样的女人,不正是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贤妻良母的标准人选吗?只可惜兜兜转转,自己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好在一切还不算晚。
沈昀不由哑然失笑,就主动起身,牵了她的手,道:“我没有生气,宛娘,你很好,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宛娘”,这是周氏的小名,两人当年刚成婚的时候,也有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那时沈昀就曾拉着她的手这样亲亲热热地叫她“宛娘”。幸福来得太突然,周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见丈夫那一双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那一双手的皮肤是那样白,骨节修长分明,如玉雕刻成的一般。这些年建康的美男子像是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可是周氏觉得,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及他男人的一根手指头。
已经那么多年没有丈夫亲热过的她,一时有些羞赧,想要把手从沈昀的手里抽出来,想起女儿对自己的谆谆告诫,就忍着羞意低下头去。
沈昀见她羞的连耳根都红了,就忍不住在她的耳朵上亲了亲。
老夫老妻之间气氛正好,恰在此时沈沅钰挑了帘子走进来,正好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沈沅钰一时没管住嘴,叫了一声:“爹,娘,你们……”
她反应了过来,立刻笑眯眯地道:“哦,我看不见,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说着转身就退了出去。
周氏本来就脸皮嫩,听见女儿的声音,羞愧得有个地洞都能钻进去,慌乱之间一把就把沈昀给推开了,“老爷我先走了。”简直是落荒而逃啊!沈沅钰在外头喊都喊不住。
沈沅钰这才又走进了沈昀的书房。
沈昀沉着哼了一声:“进来书房,怎么不让丫头通报,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沈沅钰根本就不怕他,笑着道:“爹爹,我知道您生气,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要是知道你和我娘……我绝对不会进来打扰你们的!女儿认罚,您罚我吧!”
沈昀被她气笑了,“好了好了!知道我不会罚你,别跟我这儿耍宝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沅钰就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在沈昀的旁边坐下,道:“爹爹,我是来和你商量一件事的。如今您和我娘的身子骨也好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调养之功,我在娘家住了快一个月了,也该搬回婆家了!”庾璟年不好老是赖在丈人家里,几天前就搬回去了。
沈昀心里其实是极舍不得女儿走的,不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样老把女儿留在娘家,传出去对女儿的名声也不好。就道:“你的确是该回去了。”
沈沅钰听他说的这样斩钉截铁,立刻不愿意了。“爹爹这是烦我了,想赶我走呢!”
沈昀哼了一声道:“没错,爹爹就是烦你了!越来越没大没小,你走了之后,没人惹我生气,我也能多活几年!”
沈沅钰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爹爹怎么可以这样!”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高兴了起来,一拍手道:“我知道了,爹爹是不想我在这里打扰您和我娘!为了你们两位的幸福,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说罢人就跳了起来。
“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孽障!”沈昀从书案上抓起一本书来想要丢她,发现这本书太大太厚,没舍得真用这么大一块“砖头”去砸女儿。
沈沅钰趁着这点机会早就跑到了门口去了,得意洋洋地对沈昀道:“爹爹,我帮我娘提醒你一句,你可别忘了当初在病房里,你是怎么答应我娘的!”
不就是遣散姬妾吗,这件事沈昀还真没忘!就道:“这件事不用你管,快走快走!”
沈沅钰不敢逼得老爹太狠,生怕他起了逆反情绪,想来他也不至于失言,就在沈昀发飙来拿她之前溜了出来。
见女儿走了,沈昀嘴角也不由微微翘起,女儿就是他的开心果,每一次来都会让他心情畅快。不由又想起周氏,两人在一块儿,简直就像姐妹一般。想起刚才周氏羞答答耳根都红透了的样子,沈昀就觉得心里一热!
出了门便带着彩凤去了长乐堂的正房去找周氏,彩凤见沈沅钰满脸的兴奋莫名,像是偷到了油的小老鼠似的,有些莫名其妙,她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就问:“小姐,是不是又有什么好事了?”
沈沅钰哈哈大笑道:“的确是有好事就要发生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添一个弟弟了!想到这里,她愈发加快了脚步。
等到了长乐堂正院,见到周氏的时候她的脸都还红着呢。沈沅钰暗中笑得不行,周氏说了一句:“你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贾嬷嬷愣了,没想到周氏会这样对女儿说话。
沈沅钰差点笑出声来,不过还是装成委屈的样子:“娘,您这话的意思是,不想再见女儿了吗?”
周氏连梁摆手道:“不是不是!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沅钰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周氏哪里好意思说出来,只憋得脸色通红,好半晌才明白女儿这是逗她玩呢,不由用力戳了戳沈沅钰的大脑门:“你这个促狭鬼!”她哪里斗得过女儿呢。
沈沅钰知道母亲比自己都脸嫩,就让屋里的丫鬟全都退了出去,这才拉着母亲的胳膊说:“娘,您快跟我说说,刚才您和我爹爹,是怎么回事?是谁主动的,一定是爹爹对不对?”
周氏无语了,就见过这么八卦的女儿,居然八卦到自己父母的身上去了。“这些话也是你一个做女儿的该问的?”
沈沅钰却振振有词地道:“我不是想帮您参谋参谋吗?你不说出来,我怎么帮您呢!”
周氏想起女儿之前劝自己的话,让自己想法子抓住沈昀的心,句句都是金石良言,她也觉得沈沅钰见识比自己要多,主意比自己要好,因此虽然羞臊,还是把今天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沈沅钰听得连连拍手,最后道:“娘,几天晚上你一定要准备一桌好菜!”
周氏一时间没有想明白:“准备好菜做什么?”
沈沅钰道:“当然是把我爹爹请过来,趁热打铁,你们……”她把两个大拇指一对,周氏不由啐了她一口,“死丫头,你怎么什么都能说出来啊?”
沈沅钰笑嘻嘻地道:“你们得赶快给我生个弟弟才行啊!”她可不想让沈溪那个阴沉的东西当上沈氏的宗子。
周氏到底觉得沈沅钰的话很有道理。就急忙叫了贾嬷嬷进来,让她吩咐小厨房准备一桌饭菜,要都是沈昀平日里爱吃的。贾嬷嬷闻弦歌知雅意,高高兴兴地下去了。
周氏这才一拍大腿,“哎呀,差点忘了正事!”
沈沅钰正想问她什么正事,她已经叫来一个丫鬟,让她去问问沈昀能不能就此赦了沈沅璧罚跪。
沈沅钰本来想劝一句母亲不要那么白莲花,可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念头,父亲大概就喜欢母亲这样纯真的性子吧,如今看着母亲一步步和父亲越走越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再乱出主意呢?万一自己出了什么馊主意,导致母亲在父亲那里减分,岂不是反为不美。沈沅钰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提醒她一定要小心沈沅璧和沈溪姐弟两个。
周氏却有自己的看法:“有你爹爹在呢,你放心吧,出不了事的!”
沈沅钰一想也是,从前白姨娘能在内宅兴风作浪,前提是沈昀根本就不关心内宅这些事,如今白姨娘因为毒害周氏而死,而周氏的一对儿女还在,他自然不会再让小大房再出现内斗。
这么一想,沈沅钰觉得自己还真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某种意义上说起来,周氏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
沈沅钰就把自己要搬回婆家的话对周氏说了一遍,周氏万分的不舍,非要跟着沈沅钰去她住的院子,看着丫鬟们给她收拾行囊。好歹叫沈沅钰给劝住了。
另一边,周氏派去的丫鬟终于得到了沈昀的特赦令,在丫鬟翠屏的搀扶下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到的时候,沈溪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他也是听到了胞姐被父亲赦免的消息,这才在这里等她。两人不过一个月没见,却都变成了没娘的孩子。沈沅璧将沈溪请进屋子里,挥退了丫鬟,姐弟俩不由抱头痛哭。
两人哭了一阵子,沈沅璧才道:“这次多亏了弟弟在父亲面前进言,姐姐才能从家庙那等清苦的地方回来。姐姐真要好好谢谢弟弟!”沈沅璧知道沈溪日后就是她的靠山,所以对沈溪打小就十分忍让疼爱,因此姐弟俩的感情十分不错。
沈溪道:“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两姐弟一母同胞,如今姨娘去了,我不帮姐姐帮谁呢!”
沈沅璧拉着他的手道:“我总算没有白疼你!”顿了顿又道:“弟弟,你告诉我,姨娘是怎么死的?姨娘一向小心,怎么会感染了疫病?是不是姨娘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有人故意要害姨娘?”
沈溪犹豫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关于姨娘的死,府里有许多传言。有人说姨娘是被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叫做桃心给传染的。”
沈沅璧恶狠狠地道:“桃心是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说不定就是受了太太的指点。”想到沈沅钰毫不留情地揭露她的“伪孝”,心中简直恨极了,“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弟弟你一定要帮我,我再不能被关到家庙去,若是我也走了,偌大的长乐堂就剩下你一个,到时后他们还不是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你!若我在你的身边,还能看顾你些!”
沈溪想了想,最终点点头,道:“姐姐你放心好吧,我会帮你的!父亲没有旁的儿子,沈家早晚是我们姐弟的,到时候我要让那些欺侮过我们的人付出十倍的代价!尤其是沈沅钰!”
说了一阵子话,沈溪就叫了丫鬟进来,沈沅璧跪了这么一阵子,膝盖也破了,丫鬟给她简单包扎了,有人送上饭菜来。姐弟两个一起吃过了,沈溪才离开姐姐的小院。
路过长乐堂的时候,见正房里一片灯火辉煌,他心里想着,大概沈昀和周氏正带着沈沅钰和沈沅舒一起吃饭呢!他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沈昀周氏加上沈沅钰姐妹才是一家人,心中愈发地不快,愈发地憎恨沈沅钰。
而他却冤枉了沈沅钰,现在正房的屋子里只有沈昀和周氏夫妻俩。沈沅钰倒是很想见证一下父亲和母亲的第二春,不过想来父亲是绝对不会容许的,也就按捺住了好奇心,却派了彩凤时刻盯着正房那边。
直到二更时分,彩凤回来回禀说是正房那边已经熄灯了,沈昀并没有出来,沈沅钰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阵子,沈昀和周氏虽说是感情有所进展了,可还是分开睡得,沈昀一直睡在前面的书房。
沈沅钰喜上眉梢,道:“这下子,我总算可以放心地搬回琅琊王府了!”
彩凤就觉得有点好笑,别人家,都是娘亲照顾女儿,到了周氏和沈沅钰这里倒好,两个人倒了个个儿。
这对于周氏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第二天早上沈沅钰过去请安的时候,见周氏一脸幸福小女人的模样坐在沈昀的旁边,脸上的红晕甚至都没有消去。沈沅钰不由心里暗乐,沈沅舒年纪小,还不懂事,看见沈沅钰在那里偷着乐一时弄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等沈沅璧和沈溪来了,沈沅璧见这个时候沈昀就在,而现场气氛又融洽中有一丝暧昧,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到姨娘尸骨未寒,沈昀就有心思在正房过夜,心中更是愈发地痛恨起周氏母女来。
却不想想白姨娘只是一个姨娘的身份,算是半个奴才,沈昀和周氏却是正经的主子,奴才死了也就死了,主子自然是不禁这些的。
沈昀看见沈沅璧进来就沉下脸来,道:“今天叫你弟弟带着你,去姨娘的坟上祭拜一番,她总算养你一场,你去哭一场,也算尽了你们的母女情分!”
沈沅璧很想求沈昀让她在家里多住一段日子,想起昨天的遭遇一时没有开口。她从沈溪那里得到了消息,说是沈昀准许她在沈家为姨娘守孝七七四十九日,还有些时间让她慢慢谋划。
等沈沅璧和沈溪出去,沈昀、周氏、沈沅钰、沈沅舒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吃了一顿饭,就有丫鬟进来禀告说庾璟年来了,正在花厅里等候,他是来接沈沅钰回府的。
周氏立刻舍不得了,眼泪汪汪的,一副要哭了的样子,沈昀不由好笑。沈沅钰也劝她道:“琅琊王府距离沈府不过两刻钟的车程,娘亲什么时候想我了,只管差遣一个婆子来禀告我,我立刻就回来瞧您!”
好容易安抚好了周氏,沈昀忽道:“你且慢走,走之前,有件事要让你见证一番。”
“父亲?”沈沅钰就是一怔。沈昀先让丫鬟过去给庾璟年传讯,让庾璟年在花厅里多等一会儿。
沈沅钰有些吃惊,却也隐隐知道了沈昀要做什么。沈昀向贾嬷嬷叮嘱了几声,贾嬷嬷脸色微变,紧接着就露出难以抑止的喜色。她看了一眼周氏,躬身出去,不过片刻,就领着几个年纪不大的妇人走了过来。
沈沅钰见了精神便是一振。暗道自己果然没有想错,沈昀叫进来的,正是他所有的妾室和通房。
沈昀一共有三房妾室,如今白姨娘死了,只剩下两房,还有两个通房,其中赫然有蕊心在内。
三房妾室之中,只有白姨娘给沈昀生了两个孩子,其余的姨娘均无所处。沈昀这房中人算少的了,还有这么些个,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了。
姨娘们都各有自己的院子,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白姨娘那样的智商和能量搞风搞雨,所以剩下的这两个姨娘一向十分安分。这些年沈昀过了年轻气盛的那个劲头儿了,外头的事情又多,姨娘们的院子也越去越少了,所以沈沅钰也并不常见她们。
四个人向沈昀见礼之后,因见房中气氛有些异样,都有一些紧张。沈沅钰也不说话,只等着沈昀开口。
沈昀说道:“这次我感染了疫病,是你们太太一心一意照顾我,我才能熬得过来。我心里十分感激她……”说着就看向了周氏,目光柔和,不但如此,更伸手拉住了周氏的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