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船的码头在身后成了黑黢黢的岸线时,城墙边的灯火也似乎成了夏季的萤火虫儿,忽闪忽闪,忽明忽暗。而前方天与地似乎让胶水沾连在一起,漆黑无边,如果不是层层叠叠的波浪与船板撞击发出短促的水声,真不敢相信此时正在江上行船。惟有向东眺望,在遥不可及的天际有一线晨曦,仿如蒙头大睡的人,慢慢揭开被角露出一条缝透进一抹亮光。
驾舱内,老舵手赵天发船上人直呼其为老赵头,右手把舵左手握一支二尺长的竹管烟斗,鸭蛋大的烟锅在他每一次吞吐中闪烁红光,尤如火锅底燃旺的木碳,偶尔蹦出火星。他目光如炬紧盯前方漆黑的江面,眼角皱纹如晒干的芭蕉叶,表情却平缓舒展,一副驾轻就熟、镇静自若、成竹在胸之态。
时过不久,终于听到鼓满风的帆在扑跌而下的雪粒撞击中发出细碎的响声,由初时零零星星,慢慢开始密集起来,如毛毛细雨淋在芭蕉叶上。
“嗬嗬—嗬嗬嗨—”
王豆腐亮起嗓子打破沉寂,带头唱起流传于江苏运河两岸的船歌。
众船工随即和声唱道:“嗬嗬嗨昨嗨—”
“嗬嗬嗨昨嗨……”
寂静的江面上一下子热闹起来,天边那道亮光似乎也被众人冷不丁的一嗓子喊豁一条宽口子,晨曦显露更多一些,江面挂起一道弧。
嗨哟—
船儿呀穿金浪哦,
双脚呀踏银滩罗。
嗨哟—
船工呀身强胆子壮哦,
不怕漩涡和激流罗。
嗨哟—
浪打呀船头呀起水花哦,
歌落水中叠成涛罗。
嗨哟—
歌声呀涛声呀连成片哦,
回声飘上白云天罗,
嗨哟—
两岸呀风光看不尽哦,
千帆竞渡过金山罗。
嗬嗬嗨昨嗨—
嗬嗬嗨昨嗨
水流呀千里归大海哦,
船行万里望家乡罗。
嗬嗬嗨昨嗨—
嗬嗬嗨昨嗨……
嗨哟—
……
倪天啸脸上挂着笑容,浑身似乎被激活一般,随着船工一起呼应,王豆腐扯开嗓门高声唱着:“嗨哟—嗬嗬嗨昨嗨……”
船队满载歌声穿行在寒冷冬夜,落进江面飘向下游。
运河两岸最早听到的是纤夫喊号子,而船歌没有纤夫号子粗犷悍达,听起来较为温婉柔和。船歌是由船工们驾船以及纤夫拉纤与激流搏击时喊号子演变过来的,随着时光流逝,慢慢演绎成这种一人领唱众人呼应的船歌。
早期船工和纤夫喊号子分几种,分内河号子、启驶号子、激流号子、摇橹号子四种。内河号子即是流传于风平浪静的内河船上的号子,节奏轻快、悠然,大有“一人一舟一浆”挥洒自如之意;启始号子指启动搁浅船只时把船拉活动,齐声喊叫的号子;激流号子最为紧张和危险,需要大家齐心协力、竭尽全力的时候所用;摇橹号子即遇急流险滩时需要左右协调的号子。四种号子尤以激流号子、摇橹号子最为高亢、激昂,力度和节奏感强。十几条船遇暴风雨过险滩激流时,几十人一齐喊唱,激烈紧张,吼声震天,节奏渐吼渐快,让人透不过气来……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条河有一条河的生命,一条船有一条船坚忍过的岁月。在漫长的时光长河里,运河上的船工和纤夫用他们不屈和坚强打通了对外交流的通道,为后人在河流上留下永远无法淹没的历史航标。
天亮时分,船队出南京沿**往瓜洲进发。雪在此时以洋洋洒洒不急不徐的步伐漫天而下。稍时,覆盖货物的土黄色油布便成了白色,雪片落到帆的凹面便歇在里面,时间久了,船帆船身皆为白色,连成一体,远看如一块巨大的浮冰,顺水浮沉。
倪天啸不敢稍有疏忽,他不时测着风向和风力。每当心中有些慌乱时,看到掌舵的赵天发镇定自若的神情,心中又如吃了颗定心丸。按说倪天啸也不是跑了一天两天的船了,经历过各种恶劣天气,不应该慌乱的,只是他在雪天行船经验不多。此时,江面能见度已经很低,再加上漫天大雪呼呼啦啦簇拥而来,还是让他的心伴随风中雪片一起飘摇,随之涌起一丝慌乱和不安。他命曹大元升主船红帆,见无人回应,回头见平常跟随自己左右几乎寸步不离的曹大元竟然不知去向。他从驾驶舱出来,径直寻到曹大元睡觉的船舱口伸头往里瞧,看到他又回舱睡了,心中生出一丝怒气。倪天路没有发作压下心中的不快,没有叫醒他,而是站在甲板上扫视其他船工,所有人都按照分配的位置规规矩矩立在风雪中,发和须挂着雪花。
“王豆腐。”倪天路大声叫着。
“在,少船主有何吩咐。”船尾有人应声道。
“升主船红帆。”
“是。”王豆腐从船尾跳跃着来到头船,收去白帆,换上红帆。正当他欲拉升帆索时,曹大元从舱内冲出来,抢过王豆腐手中升索用力猛拉。
曹大元是被倪天啸大声叫王豆腐时惊醒的,一听到让王豆腐升红帆连忙翻身冲出来。这件事一般都由副手做,他不想这个副手位子落于旁人。升好红帆,固牢帆绳,尾随倪天路进了驾驶舱。王豆腐仍走回船尾自己的位置,面上似乎无动于衷,内心不免悻悻然,回到自己岗位不是刚才跳跃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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