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堂边往米铺内走,边问让家文铺里还有多少陈米。
刘账房说:“三百余担。”
“今年雨水足,方圆二百里涝了欠收,抢在新米上市前粜尽陈米,新米上市大批购进,年前粮价会涨,翻倍赚回来的。”
刘少堂说着话,顺手接过刘账房递过来的流水账,他没进库房,让帮工带盈月去看库存。
“尽快收回今年和以往的欠账,争取半月内收回所有欠账,王豆豆帮你。收回欠账与库存现洋运回圩子里。”
“是。老爷。”刘家文答。
“镇上有什么大事?”刘少堂问。
刘家文迟疑地看着刘少堂。
“一点儿别漏。”
刘家文看着二叔干瘦苍老的脸上坚定的神情,有些陌生。
“都在传朱秃子抢太太的事,听说屁股挨了一枪。”
“谁说的?”
“曹老六。”
“让人给曹老六送十块大洋,一桶酒,一只猪头。”刘少堂说。
“是,老爷。”
午饭设在米铺,饭菜是马掌柜派人送来的。四凉四热,凉菜有冰糖蜜枣、冰糖甜藕,醉鱼等,热菜是东北炖菜。
刘少堂坐上首,盈月坐右边,账房坐对面,俩个男人喝着酒话不多。
盈月新奇,东张西瞧,不时问东问西。嫁给刘少堂还是头一回来临河镇。看到自家的米铺规模不算小,喜形于色。
盈月夹起一粒花生米突然问:“老爷,我怎么没见着树上的花生?”
刘少堂和账房愣住了。
“你说过老家花生生长与别处不同,生在树上,一眼望去满眼满树全是花生。”
刘家文忍俊不禁乐出声来,刘少堂满脸尴尬。刘家文意识到自己的笑让二叔难堪,连忙干咳掩饰。
在南京怡春堂,刘少堂担心盈月不愿随自已来乡下,便随口胡绉,自己早忘到爪洼国去了,盈月没忘,记在心里,曾幻想满树花生的壮丽景观。
刘家文见老爷满脸尴尬,面子上过不去,连忙思寻解围话题。他望着老爷急得面红耳赤,抢着说道。
“早年此间有一种树,名为花生树,开花以及果实形同花生,却不能食用,故而得名。某年,这些树夜间枯萎殆尽,如今一株也找不到了,这事颇为奇怪。”
刘少堂“嗯嗯”附和,忽然觉得刘家文编故事能力很强,以前从没发现,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盈月依旧愣愣出神,想着一夜间枯死的树,惋惜不已。
刘少堂岔开话题说:“月儿,这间米铺多得家文,家昌能有他一半聪明我也放心了。”刘少堂想到儿子刘家昌触到心病,眼圈有些红了。
“老爷,您放心,你比我爹妈还亲,侄儿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别叫老爷,叫二叔。”
“二叔,跟着大家叫老爷我也习惯了。”刘家文谦恭地说。
刘少堂不置可否,爷俩举杯同饮。
回圩子乘的是刘家文镇上租来的大轿,刘老爷和盈月同坐轿内,压轿夫一路屁响。尽管他现盈月在轿内干不了什么事,窄小的地方也让人想象出许多事。
轿夫一路“嘿哟嘿哟”之声。
王豆豆敞怀背枪轿后不远处,依然如雄鹅撇外八字脚。
倪瑞轩和王豆豆成为刘少堂贴身保镖是盈月被抢第二天的事,他俩仅需背着火枪跟随刘少堂。
俩个人打朱秃子有功,倪瑞轩还救了盈月,得赏银二十,王豆豆十块。倪瑞轩回家就交给了爹妈。老娘拿着大洋说:“他爹,置几亩地给俩兄弟娶媳妇吧,老大不小,成天河边疯跑。”
倪瑞轩的父亲头发花白如絮,脸上皱纹如田垄地沟纵横交错。
倪老爹坐在床铺上抽旱烟,一言不发,许久叹了口气说:“这钱咱不能要,河对岸知道了,还得了,我快入土的人了,过几天安身日子呢。”
老娘也面对油灯发呆。
倪瑞轩的大哥倪瑞冬坐在灶门口木凳上。
“爹说的对,这钱不能要。朱秃子知道,咱家不得安宁。”
“爹、妈、大哥,不用怕,有我在朱秃子不敢欺负咱家。”
“你逞能,这个世道是你逞能吗?听说南边闹起来了。”倪瑞冬说。
“谁说的。”老娘在床上蠕动了一下身子。
“今天一条南方货船在运河边停了,船老大说的。他们往北走呢。”
“他爹,听你的,钱退给刘老爷。”老娘把二十块大洋的包裹递给不说话的老爹。
一家人坐在灯影里不说话,目光落在大洋上。
二十块大洋不是小数,够置几饷上好的水田。给瑞冬、瑞轩两兄弟娶媳妇的费用,加上自家的积蓄差不多够了。
大姐倪瑞青在门楼过道摆好晚饭,叫爹娘吃饭。
倪瑞轩拿起火药枪说:“从今儿起,我和王豆豆都不在家里吃饭,以后吃住在土楼里。”
老娘跌跌撞撞从木杌子上爬起来,抓住倪瑞轩的胳膊。
“儿呀,不要为了二十块大洋去拼命,咱是本份人家,不挣换命钱。”
“妈,您放心,我不是没头脑的人。”倪瑞轩说着往外走,老娘生拉着不放。
“他爹,怎么办呀!”老娘声带哭腔,似乎儿子走了再不回来。
老爹爬起身,鞋底磕掉烟锅里的烟灰说:“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爷,当爹的有啥用。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让他去吧。有句话你要记住,不取无义之财,不取掉脑袋的赏银。走,吃饭去,咱爷仨喝几盅。”
瑞轩放下枪和瑞冬扶着老爹吃晚饭。
老娘还没醒过神来,她不明白老头子是怎么了。
“别愣着呀,给我们炒几个下酒菜。”老爹说。
倪瑞轩的娘和大姐忙又点燃灶火。
正当一家人正围在饭桌边吃饭,爷仨端着酒杯刚喝了第一杯,刘菊妹来了。
刘菊妹到来让倪瑞轩一家人愣了,端着酒杯忘了喝酒,拿着筷子忘了夹菜。
最早醒过神来的还是倪瑞青,她说:“菊妹,进来坐吧,一起吃晚饭。”
“不了,瑞青姐,我吃过饭了,我爹让我过来请瑞轩哥。”
“出什么事吗?”倪瑞轩站起身问。
“我爹说让你去。”刘菊妹站在门外灯影里,没有进屋。
刘菊妹似乎刚洗过澡,手指绞着湿发。
倪瑞轩胡乱吃了几口饭,杯中酒和爹、大哥碰一下,喝干了,随刘菊妹出门。
倪瑞轩发觉站在灯影里的刘菊妹很好看,大眼睛,眼眉浓黑,脸色是乡下女孩子健康的红,不是盈月的白嫩。
倪瑞轩知道刘菊妹知书达理,整过圩子只有她被送去私塾堂上过学,虽然只学了几年,也认识不少字。
回刘家土楼的路上,俩个人一前一后,没人说话。倪瑞轩步子跨得大,菊妹一路小跑,娇喘吁吁。
一条狗叫引来满圩子狗吠。
“瑞轩哥,你慢点,我跟不上,我怕狗。”
倪瑞轩闻言停下来等她。
刘菊妹上前抓紧了倪瑞轩的胳膊,她怕丢下自己不管。
原本穿的少,刘菊妹的肌肤与他相触,心霍然狂跳。此时,倪瑞轩鼻息里嗅着香皂的味道,胸腔澎湃,人有些晕。
晕弦中感觉她的胸挨到小臂,柔软如一团火苗,燎灼皮肉。
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微光渗不透茂密的树冠,乡村的路很黑。倪瑞轩听不到周围声音,脚步也没有原来坚实,像踩在棉花堆上。
忽然,有一庄户开了前门,木门“吱哓”悠扬,一束浊黄的灯影照在他俩脚下。
屋内人乍一开门看不清外面,唤回自家吠叫的狗,狗在主人的怒叱声中摇动尾巴在腿脚边磨蹭。
门关上了。
菊妹偷眼看他,轻声嘻笑。
倪瑞轩脸发烧,直达耳际。
“松开吧,让人看到明天要传开了,对你不好。”
“我不怕,你怕什么?还男人呢。”
刘菊妹搡开倪瑞轩独自往前走。
倪瑞轩心被揪了一下,隐隐有些疼,想追上去又迟疑地收回脚步。
倪瑞轩故意放慢步子,让刘菊妹走在前面。
“汪汪。”黑暗中窜出一条恶狗向刘菊妹扑来,吓得她“妈呀”惊叫往回跑。
“别跑,蹲下。”倪瑞轩大声叫着向前冲。
菊妹闻言蹲下身子,追她的狗呜咽一声掉头跑了。
倪瑞轩扶起坐在地上的刘菊妹。
“没吓着吧。”
刘菊妹捂着脸呜呜哭泣。
“你不是男人,你保护不了我。”
倪瑞轩呆立原地,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已在女孩子眼里是一个长大的男人了。
刘菊妹跑进自家院子,内心在偷笑,
其实刘菊妹眼泪没流出来,她是要把倪瑞轩晾着,让他好好想想。
菊妹十七岁。
进入刘少堂家会客室,刘少堂正在等他。
“老爷。你找我呀。”
“坐吧,有事找你商量。”刘少堂客气的说。
倪瑞轩很惊讶,刘老爷如此客气说话破天荒第一次。
端茶的不是老佣吴妈,而是盈月。
倪瑞轩很窘迫,慌乱中接杯时手批触到盈月柔软的手背,碰洒了茶水,溅到手上有点烫,盈月没吱声。
“我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不知死在什么地方了。”盈月说完深深弯腰向倪瑞轩表谢意,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汪着清泪。
倪瑞轩脸红气促,不敢正视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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