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名、树的影。
自从得知槐安的真实身份之后,夜酩再次见到这怪僧时虽然竭力掩饰心头紧张,却仍难免有些呼吸滞涩。
他在决定入魔时,就知道这是一步险棋,无意于与虎谋皮,但没料到槐安来头如此之大,若说到此时心里没有丝毫后悔,那是自欺欺人,但不破釜沉舟,他要想离开这鬼对方,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槐安并没留意他的变化,回来一看到人们都跑到广场上不肯干活,就凌空掠出佛楼,撂下几句狠话,之后便似喝多的醉汉摇晃着跌落在对面高台上。
慑于这魔头的凶名,没有人敢登台查看究竟。
夜酩见地上留有一滩血迹,大致猜出一二,却也没轻举妄动,只跟众人一起老实混了三日。
佛国无昼夜,以晨鸟鸣唱,睡莲盛开记时。
等怪僧再次醒来,似已恢复如初,看到佛楼已经被拆的片瓦不剩,仰天一阵狂笑,震得四野嗡嗡乱颤,鸟兽惊散,夜酩和众人都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回到了河岸边。
此时无定河边晴空万里,正值晌午时分。
槐安将一件物事收入袖中,起身走下高台,命小妖抬来十箱金珠,又来到夜酩跟前,把《盂兰录》又递给他,一句话没说便去了河对岸。
夜酩手捧着账册,明知怪僧另有所图,众目睽睽之下却无计可施。
但随即发生的事情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虽说账目都是苦主们自债自销,他只负责记录抵对数额,但每落下一笔,却都会感到有一股如清泉般的凉意灌入眉心,让他愈发神清气爽。
倘是一般的三境修行者,有神气相合、浑如醉梦的契机,多半会以为玄关渐开,已临近灵山之巅,少不得要欣喜若狂一番,毕竟这是修行路上隔绝先后的一道大坎,并不是谁都有资格登临绝顶,一观天地阔。
但夜酩却是不同,他虽然看似只有区区二境,但那只是因为身体原因,实际修为和见识早已超拔在云端之上。
修行修行,修于行止。
这世上或许有生而无垢的道胎佛种,却绝不会有未修而至的境界。
人身四肢百骸,大小窍穴数百,有三处最为扼要,即泥丸、绛宫和气海,合称为三宫。
其中“泥丸”居于眉心后三寸,更是重中之重,乃人魂之宫,元神意土,窍中含窍,为道合太虚之殿,殿中藏碑,乃登天之梯,想以真气推开这佛道两家皆唤作“灵台”的先天门户,难度堪比登天,怎可能是这般莫名其妙就能打开的。
事出反常,必有其妖。
徒一察觉到不对,少年当即就以炼月法行功,在心湖上凝出一轮皓月,趁着小妖们分发金珠的空挡,闭目凝神内照,行任督大周天,在体内巡视了一圈。
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这样做的同时,那股清泉却忽自眉心灵台倾泄而下,顺着先天道脉,直落到他的丹府之内。
待他去丹景中查看,却是险些没把他吓晕过去。
只看在他那片断壁残桓的丹景中,竟赫然多出了一条周身长满黑鳞,身体半实半虚,头生直角的蛟龙,正吐着暗红色的信子,在废墟上空四处游弋。
还没等少年从惊骇中醒转,就看那黑蛟已发现躲藏在废墟中的陈瞎子,张开大嘴将其吸到眼前,口吐人言。
“陈卿凡,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陈瞎子没想到一位阎王刚走,又来了一个来头更大的龙王,眨眼间被抓个正着,顿时又被吓得背过气去。
夜酩却心头大惊,没想到这黑蛟声音竟和槐安一模一样,而且似乎不记得之前的事。
难道怪僧让他记账的背后竟是想要在他体内动手脚。
少年心头一紧,顿时感觉如坠冰窟,从头凉到了脚后跟。
或许是夜酩因为太过震惊,无意泄露了气息,那黑蛟忽然仰头望向天空,金色的双眸中射出两道玄光,径直朝天空中的皓月扫来。
夜酩心道不妙,也顾不得再想许多,当即以心念凝出数道锁链,瞬间将黑蛟前身缠住。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管它是什么幺蛾子,先抓住这黑蛟再说。
黑蛟忽被捆住,也感到有些震惊,庞大身躯猛然一抖,夜酩顿时就感觉浑身一阵麻痹,像是被毒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打了个机灵,从定境中脱离出来。
少年睁眼瞧见四周一切如常,忙暗自感觉一番,见若不内观,身体并无任何不适,更是感到惊惧。
刚刚一切看似用了很长时间,实则却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此刻一个负责记数的小妖刚好来到他身前,夜酩计上心头:“我有些乏累,需要休息一会”
那小妖忙陪笑点头,看出槐安对其青眼有加,丝毫不敢有任何不敬。
夜酩强装镇定,又在《盂兰录》上添了一笔帐目,吩咐小妖过一炷香再叫他,便佯装闭目养神,马上又暗运法门,回到丹景之中。
他要冒次险,去证实一个猜测。
这一来一回虽然时间不长,黑蛟的后半身却又凝实几分,已将陈瞎子唤醒,正在逼问他来龙去脉。
夜酩眼见于此,再没有犹豫,也根本没时间犹豫,若不趁着眼下槐安没在,陈瞎子还没说到正题,把丹府内这条黑蛟弄死,待到怪僧回来,盯着他录完全部魔债,蛟身全部化形,那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因为眼前这条黑蛟极有可能是怪僧的一个化身!
其实这事就是一层窗户纸,答案并不难猜。
陈瞎子说槐根老和尚补天合道,拼死也要困住这魔头,是因为发现槐安乃是一手搅动辰墟乱世纷争的罪魁祸首,这事真假暂且不论,就其目的而言,确实达到了,而槐安一直想要从这琉璃天逃出去,两下结合,槐安假借记魔债之事,暗将这化身藏于众苦主意根之中,必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等某天时机一到,在外面重聚真形,而眼下他的出现,可能令其改变初衷,又想借他金禅脱壳,虽然其中还有他搞不清的缘由,但至少可以肯定这魔头接下来要做的事绝不会对他有利!
只是要对付这黑蛟可不像吓唬陈瞎子那般简单,刚刚他就已吃了暗亏。
按照五行相生相克之理,蛟龙常潜于九幽之渊,天性近水,绝不能再以金克之,应以土攻为妙,但这恰恰是他现在还没法做到的事。
在这片丹景之中,他虽能呼风唤雨,驱雷引电,等同神明一般,却唯独没法撼动废墟上的土石,哪怕是一粒沙子。
所以眼下只能用火去烧。
而万火之中,唯有雷火最强,能镇一切邪祟。
心思电转间,月华如水的澄静天空转眼阴云密布,一道闪电似一把从天穹上斩落的利剑,携着无可匹敌之威,划破虚空,劈向黑蛟头颅,电光瞬间将整个废墟照彻的如雪一般惨白,雷声恍如山崩地裂。
黑蛟猝不及防被劈了个正着,身上霎时冒出滚滚黑雾,发出一声凄嚎,震得夜酩一阵心神激荡,险些离定出神。
既已动手,便下死手!
少年强忍着脑海嗡嗡作响,集中精神冥想,再次接连劈下数道闪电,一道疾似一道,黑蛟左突右躲,吐出浓雾隐去身形,陈瞎子躲闪不及,彻底化为飞灰。
不过眨眼工夫,黑蛟头颅已变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夜酩眼见大功将成,心头刚有些窃喜,却见那黑蛟忽将身躯盘起,扬起巨大头颅,瞪着一双流血的金眸,盯着隐身于虚空中的他,缓缓张开嘴巴。
噼噼啪啪……
黑蛟齿间迸射出数道电弧,一个亮点从喉咙里冉冉亮起,渐渐盈满口腔,里面紫光闪耀,异常绚烂夺目。
夜酩大惊,没想到这黑蛟竟也能操纵雷电,再想收手为时已晚。
只看那黑蛟猛地吸了口气,又发出一声长长厉吼,将积蓄已满的紫电喷出,直朝云中皓月射去!
夜酩见势大惊,他大意了,既然对手是槐安这魔头,怎可能会看不出他的修行根基所在,其实全仰赖那轮皓月。
面对黑蛟蓄势已久的反击,少年根本来不及应变,只能竭尽所能又唤下一道闪电,拼着玉石俱焚,迎着那雷电劈下。
当一紫一白两道电光撞在一起,天地之间恍惚多出一株擎天巨树。
并没有想象中的轰然巨响。
有的只是仿佛石磨剧烈碾动的摩擦声。
两道电光竟绞缠在一起。
夜酩恍然一惊,只感到周身力量正一点点被黑蛟吸走,才意识到这也是个圈套。
他丹景中的那片废墟在这样毁天灭地的碰撞中就像水中倒影,随着震荡越来越剧烈,抖的就像一块发皱的旗面。
难道我就这么死了吗?
夜酩意识渐渐模糊。
那蛰伏在地的黑蛟却趁此时机,扭动着庞大身躯,沿着那通天彻地的光柱盘旋向上,将漫天雷云尽数吞入腹中,长着血盆大口,直朝皓月而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槐根老儿,待我吞掉这颗丹珠,看你还能困我到几时,哈哈哈……”
黑蛟发出一阵厉笑,浑然没听见虚空中传来一声幽叹。
皎月就在眼前,黑蛟金色双眸越来越亮,陷入到一种癫狂当中,浑然没注意身体在月光下已开始蜕变。
头角、利齿、鳞甲、皮肉、骨骼,一一脱落,直至空中仅剩下一颗色泽乌青的魂珠。
“啊,槐根老儿,你又害我!”
魂珠中的槐安神魂幡然醒悟,语调里充满惊恐,散出一团黑雾裹住身形,朝地面掠去。
夜酩被这嘶喊声一惊,已然昏聩的神识骤然清醒几分,眼见魂珠急掠而下,轨迹飘忽不定,情急之下,暗自把心一横,拼尽最后一点精力,忽在半空中凝出身形,猛地探手一抓,将那魂珠死死攥入手心。
他绝不能让其逃出去,若是让外面那个槐安知道眼下的情况,他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烫!灼心的烫!
少年感觉就像是握在了一颗烧红的铁胆上,疼得他五脏如焚,元神脱窍,却硬是没有放手。
因为就在他握住魂珠的刹那,他和槐安的神魂似也连在一起,彼此心念互通。
事情远比他设想的更甚,那魔头为了能从琉璃天逃出去,竟早就布下了一张暗网,他不过是无意撞入其圈套的一只鸟,除此之外,怪僧还有许多图谋让他根本无法理解,只觉其心机之深,黑不见底!
魂珠中的槐安做梦都没想到当初为暗渡陈仓,刻意斩断与外面的牵连,此刻反而帮了少年的忙,让他可以无所顾及的将其抹杀。
当他也发现夜酩的秘密,震怒道:“原来是你这黄毛小儿”
夜酩在心里冷笑,没有回答,只是双手紧握魂珠,仰头望向空中那轮皓月,将心意寄于一念,不为一切外尘所扰。
“还不住手,这样你也会魂飞魄散!我与你父母有旧……”
魂珠内的槐安见夜酩一意孤行,忍不住惊慌大吼。
可少年又岂是心志软弱之辈,任凭他历数前尘往事,夜酩都不为所动。
天空中再次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一道金光忽而撕裂天地。
当电光散尽,乌云无踪,魂珠亦化为泡影,空中唯剩一颗米粒大小的金液,缓缓落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