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降临。
赵鑫走向路边的书店，抬头看着天。
天是什么时候黑的，落叶，落叶在随风落下。
黄色，枯萎，死亡。
卡奥斯又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赵鑫的脚上穿着拖鞋，这能带来一种安全感。人对于自己熟悉的东西总是会有安全感。
而安全感能够带来力量。
“老爷，来看什么书？”
赵鑫神情有些恍惚，上一次听到别人称呼他，分明是先生。
他在身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老规矩，还是那本书。”
“老爷，老规矩是哪本书？”
“是……”
赵鑫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不记得那本书的名字。
一本书为什么要有名字呢？一本书最有价值的地方不会是它的名字，正如同一个人也不会因为名字而显贵。
他记得的从来只是书的内容。
“是一个有关冒险的书。”
“老爷，有关冒险的书有很多种，您要看的是哪一种？”
书店老板的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没刮的胡子让这张肥猪一般的油脸显得分外可憎。
“狗日的，你怎么敢这么说？”
这个书店老板实在可恶，恭恭敬敬地侍奉老爷，偏偏对于老爷要看的书却如此轻视。
他怎么敢说有关冒险的书有很多种？难道冒险的书不是只有一种？
一个人怎么可能记得自己要看什么书？这难道不是已经注定了的事情？
一个人注定要看一本书，一本书也注定要属于一个人。可是这个人怎么可能记住这本书？一滴雨水如何才能记住河流的模样？
可恶的脸露出不那么可恶的微笑，尊贵老爷的心终于得以放松：“那么，我把有关冒险的书都拿出来，您挨个看看，这样好吗？”
“好。”
尊贵的老爷矜持地点点头。
油腻的中年男人扭动着屁股走进了书库，赵鑫很难想通，一个和这么多书相伴的人为什么会是一个胖子。
“或许正是因为他和这么多书相伴却从未真正拥有过它们”赵鑫想，“还好我拥有自己的那本书。一个关于冒险的书。”
赵鑫走进了老板暂时消失的书店。
他两次抬脚跨过一块横着放的木板。这是门槛。
麻山城所有的书店都有门槛，他想，因为书不是轻易可以触碰的事物。
木板长而扁，朝外的那一边布满细纹和被浸染的污渍，孕有年轮的那一面朝着书架的方向，干净而宁静。
“就连死掉的树木都知道把自己最好的那一朝着书。”
书店空间并不宽广，三个巨大的书架把空间安排得明明白白，赵鑫走在书架之间的狭窄过道中，扫视着书本，也接受着书本的扫视。
“我的那本书会在这里面吗？”
赵鑫伸手在书脊划过，指尖传来千篇一律的答案：不是那本书。
“老爷，有关冒险的书都在这啦，您来看看？”
赵鑫翻开了第一本书，名字是《堂吉诃德》。
“这是一本实实在在的冒险小说。骑士啊，侍从啊……虽然不怎么符合我们华夏人的想象，但看看还不错。”
“够了。”
骑士被风车巨人斩于马下，疲惫地丢掉手中的平装书：“我要看的是一个人一开始很弱，然后渐渐变强的冒险故事。”
“那么这本您可能会喜欢？”
赵鑫直接翻到了《射雕英雄传》的结尾，摇摇头合上书页：“我不喜欢当大侠。难道没有那种和我们时代相近的故事吗？”
书店老板收回了武侠小说，递给赵鑫另一本书：“老爷，这是我们店里最后一本冒险小说啦。”
“当我重临世界之日……不是这本书！”
这里的书很多，但不适合他。
赵鑫又一次跨过门槛，他的脚被绊了一下，脚尖在一个年轮正中留下一个浅色的泥印。
“原来不只是接近书本才有门槛。”
他走入街道，走进流动的人群，如同雨滴落入流动的河水。
这流动的人群在麻山城的夜晚蔓延，直到拐角出现一家新的书店。
河水流动着撞击岩石，水滴飞溅，赵鑫走出人群，走向书店。
“你们这里有那本书吗？”
“什么书？”
“有关冒险的那些书。”
“啊，您看看这些……”
“只有这些吗？”
“非常抱歉。”
跨过一道道门槛，赵鑫走进书店；又跨过一道道门槛，赵鑫走出书店。
他还在找那本书。
每一次失望离开，他总是会忍不住看向店里正在看书的那群人。
“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看的是正确的书呢？”
两道旁的路灯换了又换，赵鑫走进了没有门槛的那间书店。
“啊，先生今天想看什么书？”
他本想疲惫地说出那句注定得不到正确回应的话，可是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的是：“老规矩，还是那本书。”
店主的八字胡微微翘动，紧跟着的是熟悉的笑：“我明白的。”
老规矩，熟悉，安全感。
脚底下的拖鞋似乎带来了无穷的力量。
赵鑫走到店里陈旧的板凳上坐下，书桌散发出沉淀过的木香。
店主带着笑走到赵鑫面前，递给他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赵鑫伸手接过，书册向空气中散布着轻微的发霉气味和明显的樟脑丸味道。
入手是略微冰凉的触感。
不是这样的，赵鑫想，我的那本书应该是又厚又大，散发着好闻的油墨味道，拿在手里还有温暖的感觉。
八字胡对他说：“你好久没来啦，这本书也在想你。”
书的封面已经褪色，标题“暴脾气历险记”这几个大字的色相变得浑浊枯黄，带着一股子过去的味道。
书店里只有赵鑫一个客人，店长站在一旁，没有离开。
“小先生，你这么久没来，都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改变。”
“现在已经没什么童话故事了。大的那几家出版社，郁金香啊、玫瑰花啊、紫罗兰啊……他们不出版童话故事，他们出版小说，一本又一本的小说。给孩子们看的故事都没有啦。”
翻开过去的书页，赵鑫又看到了那个被称之为暴脾气的小孩，他也叫赵鑫。
记忆中鲜明的多彩插画在现实里褪色，暴脾气赵鑫坚持着真善美，在故事的结尾得到嘉奖。
“原来这个故事讲的是好人有好报的寓言，”赵鑫心想，“可我已经变成了注定有恶报的恶人。”
门外的路灯闪了又闪，店主走到门边，把书递给了赵鑫。
“要记得看书。”
“谢谢。”
时间已经很晚，店主关上了店门，如同合上了一本精装书籍。
“但我毕竟得到了奖赏。恶人得到了奖赏。”
赵鑫走进流动的人群，河水继续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