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唐兵冲进宫城,冲进攻城了……”
一名小黄门满脸黑灰,慌慌张张的奔了过来,他的声音很快又被各种杂乱的呼喝之声所掩盖。但这也已经足够了,安庆绪和达奚珣都清清楚楚的听见了。
然则,安庆绪却有些失态的大笑起来,骇得达奚珣以为这位天子因为受了太多的刺激而精神失常了,如果是这样反倒好了,只可惜世事岂能如他所愿?只见达奚珣笑过以后,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向来是他近来极少见阳光,又甚少活动,身体虚弱所致。
“达奚卿可知朕为何听到宫城失陷,反而却笑的这般畅快?”
“陛下乃圣明天子,臣愚昧,不知陛下深意!”
安庆绪喜欢的就是达奚珣这一点,虽然能力欠奉,可说出来的话听在耳朵里就好像酷暑天里喝了冰镇糖水一般,都能舒坦到骨子里去。
“告诉你也无妨,唐兵纵火烧了朕的攻城,就算他们攻了进去,得到也不过是一片黑灰废墟,宫城四周皆是数丈高的城墙,何况外边还有皇城……”
他的身体似乎状态并不好,一口气说了几句话就又张大着嘴,喘了一阵。
“还有皇城的城墙围着,若想再有进展,不付出血的代价是万万不能的!”
达奚珣心中暗笑:
这等自我安慰的理由,岂非就等于脸上狠狠挨了人家一拳,却信誓旦旦的声称自己的颧骨会把对方的手骨震伤一般?
“好了,达奚卿也不要在这里耽搁了,速速回家去准备起行,切莫误了行期!”
达奚珣于是离开了晋王府旧邸,赶回距离此处不远的家中。刚进了家门,便见家老早就忧心忡忡的等在门房。
“家主深夜才回来,外面,外面城墙可是守不住了?”
对这个跟着达奚家几十年的老仆,达奚珣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脚下步速不减,沉重的点着头。
“宫城失守了,皇城也快,你现在就去将府中上下都招呼起来……”
可话才说了一半,他又顿住了。
“慢着,府中丁口众多,你只召集好家生子的奴才,至于因由且先不说,老夫今夜会有大用!”
达奚珣身为“大燕朝”的宰相,朝廷给他调拨了不少奴仆,但这些人和家生家养的奴仆比起来,忠诚度毕竟差了太多。
家老心领神会的应诺,招呼着身后的一个小跟班,急急茫茫去了。
崔氏自用过晚饭之后就一直等着达奚珣回来,现在可算把他给盼了回来,耳听得外面闹腾了一整天,也不知是外边的唐兵杀了进来,还是城内发生了叛乱混战。
“郎君回来就好,厨下一直没断火,热着吃食呢!”
达奚珣很不耐烦,胡乱将肩上大氅褪下,任由崔氏拿走。
“火都快烧到家门口了,哪还有心思吃饭?赶紧将四郎和五郎唤起来,穿戴停当,等着,等着……”
忽然,达奚珣也发现自己不知要等什么,难道还真要跟着安庆绪北逃吗?
跟着他北上,也许就要命丧邺城,自己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连累夫人与未成年的孩子跟着仓皇逃窜,受那颠沛流离之苦,又怎么忍心呢?
可达奚珣的话却让崔氏吓了一跳,她料到伪燕小朝廷长久不了,可也没想到这一天如此之快的降临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夫君因何却心事重重,神思不属啊?”
“安庆绪要火烧洛阳城!”
达奚珣附在崔氏耳旁,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低说了一句。
崔氏也呆住了,刚刚的喜悦就像是被一盆冰水浇得分毫不剩。看着发妻呆愣当场,达奚珣还以为她吓坏了,便将手轻轻的抚在她的肩膀上,刚要说话,却突听得崔氏说道:
“夫君,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立功就在今朝啊!”
“机会?这是什么机会?为夫本意绝不像跟着安庆绪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到邺城去,只想带着你和孩子们留在洛阳,若能因为些许功劳将罪折了,哪怕此后再不为官,寄情山水,也是甘愿啊!”
自打身陷叛军之手以后,达奚珣心力憔悴,官场之心也渐渐冷了,只是身不由己,求去而不能。
此时,他在崔氏面前觉得如此掩饰太累,反不如说出自己的本心。
“唐朝也好,燕朝也罢,为夫只想远远的躲开,甚也不理!”
崔氏拉住达奚珣的手,只觉得丈夫往日温热宽厚的手掌此刻冰冷的抖着。
“如果夫君能救下洛阳城的百万百姓,此等大功,就算朝廷不赏,积下如此福德,难道还不够荫及子孙的吗?”
这个说法又将达奚珣吓了一跳,他也万万没想到,发妻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如果她是个须眉男儿,又有清河崔氏这个强大的家族后盾,恐怕就算做宰相也未必不能啊。
愣怔良久,他才双手一摊。
“为夫虽然在人前称为宰相,可实际上还不是安氏父子拿来摆样子的?手中既无兵权,手下又没有亲信可供驱使,实在是名不副实的宰相,纵使有心,也无力去做啊!”
达奚珣拒绝了发妻的建议,崔氏却依旧不肯放弃。
“无兵无权也未必不能成事,不还能借助外力吗?只要夫君尽力为之,成与不成便看老天如何?否则,否则妾身宁愿葬身火海,也不愿从贼而死!”
崔氏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的决绝。
这时,婢女已经按照吩咐将四郎和五郎穿戴齐整,领了过来。两兄弟还都是十岁出头的孩童,四郎乃崔氏所出,五郎则是达奚珣的一名妾侍所出。
眼看着两个儿子神情极不乐意,知道这是起床气,可又见他们身上华服金玉,甚是惹眼,当即就道:
“去给四郎和五郎换上普通的布衣!”
这时,他已经生出了逃难的心思,既不能跟着安庆绪到邺城去,也不能留下来等死,唯一的出路就只有逃走,至于能否逃得掉,心中实在没有底。
崔氏却一把将两个孩子揽在了身后,说道:
“他们哪也不去,就留在城里,如果走了,难道也要背着你的骂名吗?”
一向温婉的崔氏忽然疾言厉色,达奚珣一时间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愣愣的看着妻子良久,才颤声问道:
“夫人,夫人难道有了主意?”
……
神武军的进展神速,一日间就彻底控制了宣辉门,并攻进已经烧成废墟的宫城。不过,叛军的抵抗依旧顽强,在城墙上依靠各种设施堵住神武军前进的脚步。商承泽带回来的消息让众人大失所望,那个季武显然是没有诚意归降投诚的,很多人都建议,既然如此,不如就彻底打消了与之谈判的念头,凭借无力强攻也亦无不可。
商承泽与严五恭、严庄三人是很失望的,如果能兵不血刃的帮助神武军夺下含嘉仓城,这桩炙手可热的功劳便足以保全他们的性命,否则别看现在待遇还算不错,其实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旦局势趋于安定,必然会有人跳出来,出于各色目的翻旧账的。
然则,秦晋还有不同看法。
“季武这条线不能断了,咱们应该继续与之交涉,既然他漫天要价,咱们就落地还钱,他想要宰相,给他就是,官爵虚名而已,有甚舍不得的?今日朝廷给了他,他也得能受得住,不是吗?”
对此,严庄不解。
“那季武摆明了就是在戏耍咱们,大夫与他还价,恐怕,恐怕……”
秦晋笑了,反问道:
“谁说秦某要当真与之还价了?”
“难道大夫是要麻痹……”
秦晋点了点头。
“使他麻痹大意,最好平平安安的拿下含嘉仓城,否则这百年积存一旦烧了,化为飞灰,秦某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大夫所言极是!”
秦晋的顾虑反而又让严庄的心底里腾出了希望,只要他们尽力配合,一样是不小的功劳。
这个重任自然还要着落在商承泽的身上,见季武能与之见面,又将其毫发无损的放了回来,说明此人还是顾念着旧情的。
当然,这只是严庄的说法,商承泽的心里则是一万个一千个不想去,他虽然能力一般,可也不是傻子,昨夜早就看出来此人根本就没有谈判的诚意,没将自己绑了献给安庆绪,那是此人还另有所图。
可不去又怎么办?族人子弟都在神武军手中攥着,只能将这条老命拼上,就算有个万一殒命而去,人家也还会看在这一点,对其家人有所善待的。
秦晋商议完季武与含嘉仓城一事,就和杨行本带着一干卫士随从出了中军帐,直奔宣辉门方向而去。
拿下一座城门还远远不够,必须一次为依托,尽快打开局面,彻底克复洛阳,时间越来越紧迫了,据报史思明的人马已经自范阳南下,很快就会抵达黄河岸边。
所以,秦晋今夜亲自到宣辉门去查勘地形地势,为即将到来的总攻,做最后的准备。
宣辉门上下俱是千疮百孔,城门内的砌死的砖石已经被清除,城门也四敞大开,大批马队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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