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敬犹豫了片刻,就决定带兵清君侧。他之所以有这个底气,是因为军中受到“厌胜射偶”波及的不止他一个人。说来也奇怪,这“厌胜射偶”整人的法子扩散起来就好像瘟疫一样。而且确实证据也极为简单,只要证实被构陷者的家宅内挖出过射偶,一切便可以顺理成章。
在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人性丑恶的一面被充分的调动起来,为了整治仇人或是对手,上至官员,限制黎庶,都无所不用其极,因为只要扣上这个罪名,根本就不需要唐律的约束,便可以定罪处置。这等突发事件简直就是为那些携私报复的人量身定做的。
世家贵戚多有官场夙敌,现在遭人报复也不奇怪。
但偏偏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们因此而惶惶不可终日,也因此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清君侧”。
再加上神武军素来以军纪严明为基础,只要有人以中郎将秦晋的名义站出来,振臂一呼,绝对是一呼百应。
裴敬的估计没有错,几个主要的旅率校尉都赞同此事,只是这一去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所谓“清君侧”其实与造反仅仅是一线之差,古往今来但凡兵谏的人,要么夺了天下,要么兵败身死。
但现在的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死角里,就算不进行兵谏,又能有好下场了?
禁苑驻扎的神武军只有不到两千人。
裴敬仅仅挑选了建制最完整的一千人,这也是他的嫡系人马。
在临出发时,裴敬内心百感交集,在加入神武军之初,他可是心怀着匡扶天下的理想,现在可好,居然走到了只能“兵谏”的绝地。
尽管如此,如果没有秦晋的发令,裴敬也是万万不敢做此等想法的。
裴敬之所以如此淡定的直面“兵谏”,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东内苑的延政门还由神武军布防,并没有被陈玄礼的龙武军接管。
严格的说,延政门是大明宫的宫门,但这里却有一个漏洞,那就是在大明宫与长安北城墙以及太极宫的宫墙之间有一条专门可供交通的甬道。
非但东宫与大明宫之间修建有甬道,就连兴庆宫与大明宫之间一样也有甬道,这样皇帝和太子出入各宫禁便可以避开街市,一来避免了搅扰百姓,而来还大大提高了出行的安全性。
也许陈玄礼只顾着履行天子的敕令,仅仅接手了长安各门,却忽略了这道平日里甚少通行使用的延政门。
裴敬十分庆幸,如果没有这条沟通各宫禁间的甬道,他们想要进入长安城却是难比登天了。
千人马队浩浩荡荡的进入延政门。
负责守卫延政门的旅率还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奈何神武军中军纪甚严,下属是不能随便质疑上官决定的,这么做虽然略显霸道,但却是保证军令贯彻执行的不二法门。
不过,裴敬却没打算瞒着他。
“守好延政门,中郎将有令,宦官程元振勾结杨国忠妖惑天子,神武军今夜便要清君侧!”
岂料那旅率竟两眼放光,“长安被弄的乌烟瘴气,除掉这些祸患,咱们就能见着亮天了!”
与此同时,他也要求与裴敬一同入城。
“你不能去,守好延政门,记你一大功!”
其实,裴敬自有打算,虽然中郎将没有过交代,但也要为万一不测做好万全的打算。
万一兵谏失败,也许延政门就是他们唯一的退路。
神武军上下没有人愿意背叛大唐,他们从下生开始,包括加入了神武军以后,受到的所有影响几乎都离不开立志报国,现在若非被逼到了死角,又怎么出此下策?
虽然神武军上下都信服秦晋,但毕竟要与天子刀枪相向,出于对皇权本能的敬畏,神武军上下的士气却罕有的低落了。
这条甬道大约有四马宽,两侧都是数丈高的城墙宫墙,短短的三里路程,对裴敬而言却好似走了三年。
甬道尽头虽然没有禁军把守,但一样有宫门。只不过,这道宫门与东宫相通,多年前就已经被封死了。
薛四的表情一路上阴晴不定,他有些不安的问着裴敬:“这条路能成吗?万一有埋伏,咱们可就要全军覆没……”
说着话的同时,薛四抬起头来,两侧高墙拔地而起,霄汉银河在头顶只成了一道南北走向缝隙。
薛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井中的蛤蟆,在望着外面的天,却永远也逃不出去。当初那个范先生可不是这般策划的,只说裴敬会伺机夺门,到时便可将这股兵谏的人马消灭于萌芽之初。
而且据薛四所知,裴敬的确有个族兄在龙武军中任职,原本以为他会找族兄求助,却万万想不到,竟还有这条通天之路。
说起这条甬道,裴敬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得意的神情。在加入神武军之前,裴敬曾与一帮狐朋狗友到这条甬道中探过险,而且并未被人发觉,只是这犯禁的得意事却绝不能对外人提起,否则便会有无妄之灾。
若再一日之前,裴敬也绝不会相信,少年时的一次探险,竟然会成了今夜兵谏制胜突袭的法门。
果然,一行人走了大约二三里路程,前面便出现了破败的宫门。说是宫门,其实规格比照城门也不遑多让。
薛四忧心忡忡,见到前路被堵死了,心下竟有些难言的轻松。
可裴敬见状如此,却哈哈大笑了三声。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东宫之门果然无人把守。”
正在薛四大为不解的当口,却见裴敬已经率先走进了宫门的门洞里。
原来,在门洞厚重的墙壁上竟还开有一道门,虽然上着锁,但比起厚重的宫门,便已经情同虚设了。
三两下破开了门洞墙壁上的偏门,他们通向东宫的阻挡已经不复存在。
……
李亨搓了搓手,手心一片湿凉,冷汗出了一遍又一遍,却不知何时是个头。他做了十几年的太子,经历过无数险恶的劫难,却没有一次比今夜更令人绝望。
“殿下,天凉!”
随着低语,一领大氅被披在了肩上。李亨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李辅国的声音,至此,他不禁感慨,想不到众叛亲离之夜,只有这个跟了自己半年不到的宦官还陪在身边。
李亨内心无尽凄凉,却又有些感动。
“李辅国,也许过了今夜我就不是太子了,你们……”话才说了一半,李亨的目光有些黯然,如果他的太子果真被废了,这些跟在自己身边的宦官们,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你不怕吗?”
李辅国却道:“奴婢怕,但奴婢还要守在殿下身边……”
主仆两人正絮谈间,外间忽然响起了通禀之声。
“太子殿下,杨相公求见。”
李辅国闻言恨声道:“早晚必杀此贼!”
李亨却大为惊讶,想不到这个看似有些唯唯诺诺的宦官,竟还有些用武之地,不过此时此地,即便杀了杨国忠也是匹夫之勇,与时局而言于事无补。
“以后万勿再有此等言语,焉知这宫墙内外没有耳目?”
李辅国本事有感而说,但经太子提醒,不禁也吓出了满身的冷汗。
“奴婢知错……”
外间却又响起了催促声。
“请太子殿下快些,杨相公等着呢!”
李亨的脸色愈发阴沉,李辅国则冲外面大嚷了一句:“你们究竟是谁家的奴婢?”
这些宦官们最是势利,见太子已然朝不保夕,脸变得竟比翻书还快。
说实话,李辅国有点同情李亨,身为一国储君的太子,被臣下欺压便也算了,竟然连狗奴才都给他脸色看,做太子做到这个地步,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然而,李亨却好似早就习以为常,尽管面色阴郁,却仍旧平静的答道:
“告诉杨相公,我马上就到!”
可外间的宦官竟还是不依不饶。
“杨相公说了,让奴婢伺候着太子殿下过去……”
李亨只得拉开了门,“走吧!”
与此同时,声声惨呼自远处传来,紧接着竟是兵器相交,马蹄叩地。
李辅国大惊失色,立即拦在了太子李亨的身前。
“殿下不能出去,他们,他们欲行不轨!”
李亨苦笑了一声。
“祸福与否,躲在这里就能避免了吗?闪开,我倒要看看,谁敢杀我!”
说罢,李亨目光扫向那传话的宦官。
“还愣着作甚,走吧!”
一行人刚要离开,便听外间有人不断大呼:
“造反了,造反了……啊……”
这时,李亨也意识到了不妙,也许还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以外发生了。
“宫变”两个字在他的脑中跳了出来,冷汗立时就打透了衣袍。
“快,关上院门!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这处东宫内的小院很是偏僻,如果不是知情人引路,外人是绝难寻到此处的。
那几个传讯的宦官也傻了眼,他们也不傻,外面的动静显然已经闹大了,便不由自主的依令关上院门。
两扇门刚刚合上,却听门外有人喊道: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末将神武军校尉,裴敬在此!”
听到神武军三个字,李亨紧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神武军是不会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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