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下了一天的冬雨,入夜以后依旧淅淅沥沥地落个不停。
峨嵋山金顶佛境安详而恬静地沉浸在蒸腾的水雾之中,一座挺拔俊秀的万仞灵峰若隐若现好似一张轻蒙面纱的少女脸庞。
峨嵋慈恩寺下院便坐落在这座灵峰之上,共有七庵十二庙,依山而建掩映于葱郁苍翠的万载林木中,宛若一串环绕在峰间的珠链。
在这七庵十二庙里,本以空色庵居,慈恩寺下院主持绝金师太生前便曾于此驻锡多年。然而在她圆寂之后,却因叛逆之名被革出佛门,尸骨流落异乡,成为慈恩寺上下的一大禁忌话题。
如此一来,绝金师太以前住过的佛堂和小院也自然而然成为了寺中弟子的禁地,除了有操持杂役的老尼姑隔三岔五地入内打扫外,就再也没有人进到过里面。
那些绝金师太的亲传弟子虽然不相信师傅会背叛佛门,但又不敢违拗了玉鼎大师的佛旨,最多也只能偷偷地站在小院外,对着佛堂的方向遥遥一拜黯然神伤。
事实上她们的处境亦变得越来越艰难,原先的风光尽丧自不必说,同门的冷嘲热讽更是教人难以忍受。尤其是新任的慈恩寺下院主持苦鼎大师,对这一干绝金师太留下的嫡传弟子猜忌甚深,甚至派遣心腹门人在暗中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
久而久之,空色庵中的女尼不免心灰意冷,有些另攀高枝,有些还俗下山,只剩下不到半数继续留在庵中,却也满腹的愤懑牢骚,终日得过且过做一天尼姑撞一天钟,愈地怀念绝金师太健在时的光阴。
做过例行的晚课,所有的尼姑便回到了各自的屋中入定修炼,也有没心思用功的小尼姑,三五成群地躲在房里叽叽喳喳说些悄悄话,等着熄灯歇息。
谁都没有注意到,今晚的空色庵里多了两位不之客。
那是一对青年男女,两人一前一后若即若离,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绝金师太生前居住的小院中。空色庵里布下的防御佛阵似乎对他们毫无作用,而这对青年男女也并不打算惊动庵中的女尼,潜行匿踪来到了佛堂前。
少女忽然站定了脚步,她一袭素衣美若天仙,灿若星辰的黑眸出神地凝视着门上尘封的匾额。匾额上的金字早已褪色,但还能看出写的是“证悟堂”三字。
“吱呀——”素衣少女从匾额上收回目光,玉手轻轻推开虚掩的佛堂大门。
佛堂里没有点灯,幽暗中有一缕淡淡的香烛气息扑鼻而来,又迅被门外的夜风吹散,不知去了哪里。
素衣少女走近证悟堂,堂中尽管久已无人居住,却还算干净。佛堂正中供奉着一尊两尺多高的释迦摩尼像,宝相庄严目含悲悯,静静地端详着来往于证悟堂中的每一个信徒。
但今晚的素衣少女显然不是为拜佛而来,她缓移玉步来到供桌前。桌上摆放着一鼎小香炉,里面积满了香灰,却再也不会亮起香烛。
香炉旁有一卷佛经,一串佛珠和一只木鱼,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素衣少女伸手拿起那卷佛经,经书的纸页业已泛黄翻卷,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枯叶书签。
素衣少女翻开经卷,就看到书签夹着的那页结尾的一句经文正是:“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素衣少女的娇躯情不自禁地颤了颤,怔怔盯着书页上的经文许久无法移开视线。
不知何时,两行冰凉的泪珠无声无息地潸然而下,滴落在经卷上,将上面的墨字轻轻化开,变得一团模糊。
素衣少女恍若未觉,默默回想起当日在扬州大明寺的禅堂里,绝金师太对她吟念这句经文时眼中流露的怅然之情。
原来,就算青灯古佛黄书为伴,仍有那么多的看不破,勘不透。
只是而今再多的不破不透也已无关紧要,娘亲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应是西方极乐之地。
素衣少女捧着经书贴近自己的心口,似乎如此还能感受到一丝丝来自于绝金师太留下的温度。
——“活下去,为我们报仇!”
这是娘亲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支撑她坚强前行的最大力量!
如今在杀害父皇和娘亲的元凶中,宇文化及、宇文成都父子已经授,金鼎老和尚中了刁小四的诡计遭致天谴,被天雷元帅石成的分身轰得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只有隐藏在幕后一手策划此事的王世充尚未伏诛,却也有与宁无奇的龙门之约。
恩怨渺渺,她的一颗芳心反而变得愈空落落的,直觉得茫茫天地间竟是无所归、无所依。
忽然,原本应该守在院外的那个混蛋从门后冒出头来,极力压低嗓音说道:“我可以、进来、为咱妈、烧两炷香吗?”
素衣少女低头微微一笑,但转过头却是冷若冰霜,不假辞色道:“望风去!”
刁小四顿时有若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往外走,低声咕哝道:“黑灯瞎火,有谁吃饱撑的会没事儿跑这鬼地方来?”
他纵身蹦上屋顶,双手抱头枕住后脑勺,百无聊赖地仰天躺倒在房瓦上,身形与黑夜融为一体,仿佛成为了整座小院的一部分,即使有谁近在咫尺也难以现房顶之上居然还躺着一个大活人。
清凉的雨丝滴落在刁小四的脸上,雨水里蕴含着充盈的天地灵气,轻柔地渗入他的肤里,再被金丹大道鼎贪婪地吸收吮纳,化为丝丝缕缕的星气融入丹田。
扭头望了眼佛堂方向,刁小四的心里更加郁闷,本以为从长安到峨嵋,万里迢迢双宿双飞的,总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至不济也能揩揩油水收点儿定金。
哪晓得公主小娘皮一路严防死守,任由他使出浑身解数,硬是不肯有半点的让步。
刁小四意识到,这将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作为侵略者,他必须胜不骄败不馁,放弃三个月内攻陷全境的不切实际的念头,采取迂回包抄逐步蚕食的战略方针,以时间换空间,积小胜为大胜,最终必将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现在,战争已经进入到战略相持阶段,就看谁沉不住气贸然进攻被对方抓住破绽。
对此刁小四有着无比强大的必胜信念——他就不信,这世上还有谁会比自己更能契而不舍死缠烂打的?
何况除了业已回返昆仑瑶台宫修炼的南阳公主,小娘皮在世上可说已无亲人。她一介柔弱女子,孤苦伶仃又能硬撑到几时?迟早还不是小四爷的囊中之物,只等水到渠成手到擒来。
念及与此刁小四心情大好,对未来更加充满美好的期冀。就不信了,公主小娘皮真能永远冷淡下去,对自己的满腔狗血视而不见。
他的思绪一转,又想到此次的峨嵋之行。刁小四绝对相信金城公主所说的是事实,玉鼎大师已经肯定驾鹤西归不在人世。如今龟缩在金顶佛境中闭关修炼的,十有八九是金鼎老贼秃一早预备好的替身,但要揪出这个假货验明正身斩立决,还必须斗智斗勇一番。
毕竟,那两个老不死的贼秃座下的徒子徒孙多如牛毛,自己千辛万苦地跑来峨嵋山慈恩寺,多少有些羊入虎口的味道。
好在他身上的伤势基本痊愈,只要慈恩寺不再突然冒出个像金鼎老贼秃那样的变态狂,见势不妙拽着公主小娘皮逃之夭夭应该十拿九稳。
不过一想到那日在寂死灭绝境与王世伟的生死大战,刁小四便心有余悸。
这些年来他之所以能够纵横四海大杀四方,概因有三宝护身无往不利万事大吉。这三宝便是道符、魔宝、耍无赖。曾经显赫一时的段震天、坚永和尚、一夜七次郎、王玄恕、王玄应兄弟,无一不是在这上头吃了大亏。
然而这吉祥三宝一旦遭遇上诸如金鼎老贼秃、义成公主等绝高手,起到的效用便譬如蚍蜉撼树蜻蜓点水了。毕竟,出来混的,还是要靠实力说话。
这回九死一生击杀王世伟,也全靠公主小娘皮出手。否则单凭那老三样,现在恐怕早已默默无闻地做了三彭五道树的养料。
这也难怪,他所能炼制的道符最高不过八品,拿来对付一般的顶尖高手自能如虎添翼,但若用在大乘境甚至是勘破道天的绝高手身上,连调料都算不上。
由此可见,道符也需要与时俱进跟上形势的需要,是时候该认认真真炼制几张九品道符了。如果能炼成某些道符的升级加强版,完美模拟出道天的威力,就算金鼎老贼秃满血复活,小四爷也一样可以横着走?
可惜,如何炼制出一张蕴含道天之威的道符,刁小四心中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至少他从未听说过有谁曾经炼制成功过。
要炼制这样的一张道符,先必须勘破道天掌握法则,然后耗尽心力四处搜罗珍奇炼材,最后不管愿不愿意都要勇敢面对一次又一次失败带来的风险。
有这工夫,晒晒太阳睡睡觉,说说笑话聊聊天,干啥不好?尤其对于绝高手而言,差不多都可以做到瞬道天,自己舍近求远去炼符,有意义吗?
然而刁小四却在心里迅做了一道三岁小孩都会的简单算术题——一加一大于一。凡事都会由量变引起质变,一位绝高手撑死了也只能打开一座道天,自己随手就可以丢出两三张道符。升级补血三打一,睥睨天下试问谁是敌手?
而最最关键的一点,是刁小四从来都认为勤学苦练、愤图强、孜孜不倦是傻子才肯干的事情,既凶险又缺少乐趣,不如开足马力谋福利,只要确保自己的优势,还怕不能随心所欲?
正想到高兴处,他的灵台蓦生反应,院外的青石条小径上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