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不堪回首
星期五，傍晚时分，孙永现一个人步行走出c市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大门，上了一部出租车，告诉司机目的地，便靠在后排的座位闭上眼睛。他要去一个地方。这已是第三次了，身边的人包括宋琳也不知道他要去那里，以及为什么去哪里。不开车，既免除寻找停车场之累，也避免别人知道他曾到过那个地方。最近，他经常这样一个人混入陌生人群中，享受自我“消失”的轻松感觉。
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心情颇不平静。深秋时节，妻子宋媛夜间受了风寒，早晨便呼吸不畅，体温升高。医生过来一看，要求立即送医院检查，结果证明是肺部感染。连续输了几天液，炎症倒是消解了，可是，经过这一折腾，她仅有的一点生命力受到致命的一击，变得气息奄奄。医生要求留院观察，并提示他们做最坏的思想准备。
闻听此言，小姨宋琳忍不住哭起来。她十分自责，因为那天气象台预报晚间将降温，身在省城的孙永现打电话提醒她晚将宋媛房间的窗子关上，可是，当时屋子里温度一直很高，宋媛身上有汗，宋琳决定先让窗子开一会儿，到夜里凉了再关上。孙永现不在的时候，都是宋琳陪她睡，每晚总会起来一两次，喂水或换一下纸尿裤。可是，那晚宋琳却睡得过沉，直到天明才醒，感到身子受风发僵，再去关窗已经来不及了。她是健康人有点小恙无碍，宋媛则仿佛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棚，被那夜风轻轻地一吹，便轰然倒下了。
孙永现平静地接受了医生的建议。为了减少宋琳的负罪感，他竭力表现得无所谓，强抑内心痛苦的汹涌波涛。医生提示的最坏结果，他不止一次想过，应该是早有准备的，可是，人们不会相信，此前他一直担心自己能否直面这一残酷的事实，现在，他更加没有信心。
几天来，不知为什么，儿子孙蒙刚走时那股难以抑制的悲愤情绪突然再次在他体内盘踞不去，并且持续膨胀、爆炸。他竭力转移注意力，试图挣脱这股极为有害的情绪。但是，效果不太明显。
宋琳这几天总跑医院，偶尔回到家里，也很少与他说话，望着他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层云雾一样的东西，让他读不出里面真实的内容，似乎没有了宋媛，他们两个人便失去了独处一室的理由和条件。这也让孙永现不知如何面对，而且，更增加了他的困扰。百无聊赖之际，好几次，他走到了孙蒙的幼儿园门前，在夕阳西下的和暖秋风中站立着，像其他父母一样等待着孩子放学。好几次，他来到小蒙曾去过的游乐场，像一个耐心的父亲，长时间坐在那里，等待着玩兴正浓的孩子回到身边。自从孩子走后，他从来不到这些地方去，偶尔路过也会远远绕开，因为怕勾起太多痛苦的回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好像上了瘾，看到其他父母领着抱着孩子，沉醉在幸福之中，也不再有往昔那种锥心的疼痛和忌恨。像一个吸毒者一样，他的精神和肉体都已变得迟钝了。
可能因为一个人在家里闷得太久了，有了更多的时间思念自己的孩子，思念过去的幸福时光，由此反衬出他此刻当下的寂寞和悲凉。
出租车到达南城区华航大街，在新建成的c市规模最大的商业娱乐中心快乐城堡的西北角停下。孙永现走下车，向娱乐商城大门走去。快乐城堡共有5层，聚集着数百家商家，经营着世界名品时装、特色食品，同时开办了电玩城、电影城、篮球馆、击剑馆、滑冰场等，吸引着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坐落在5层北端专为儿童开设的“快乐大本营”，是c市面积最大的室内儿童游乐场，内有人造沙滩和模仿电影哈里波特里的魔法山，可同时容纳数百名儿童在内嬉闹玩耍。虽然其价格贵得离谱，连孙永现第一次听到时，也连连咋舌，却也总是人满为患。
孙永现在一次市工商联的会议上遇到林崇道，从林崇道口里听到“快乐大本营”这个名字时，他的心像被蜇着似的痛了一下，然后就放不下这里了。他早就听说林崇道已当上了祖父，没有想到，其孙辈都已经四五岁大了。生活如此繁重，以至让他忘记了时光在悄悄地从身边流走，因为他记忆的时钟仍停留在小蒙离去的时刻，那时，他的小蒙才3岁，刚刚可以玩游乐城一些低级游艺项目。
像着了魔似的，他特别想看一看林崇道的孙子，从这样一个罪恶家族生出的孩子，其身上流着其祖辈父辈不洁净的血，是不是跟他的小蒙以及其他孩子一样。他想看看林家的孩子的模样，以便与他长大后做一个比较，如果他还能长大的话，他想知道环境和血统究竟会对一个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孙永现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了。不想被林家的人或其他什么熟人碰到，所以每次都特意换了服装。他一个失去了两个孩子的男人，不大可能再有自己的亲生骨肉的男人，被人认出出现在这里，会传出很多令他不堪的闲话。
快乐大本营确实很大。入口就像是一个魔法城堡的门，看似很小，一拨又一拨的人涌进去，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进门并不需要门票，但是如果要玩里边的太空飞船等游乐设施，则需要一种专门的卡。而那个室内沙滩和魔法山，进入也需要单独购票。
孙永现来到了游乐场北部的那个出口，这里通过走廊连接一个大的公共卫生间，很多小孩儿被父母领到这里解手。由于它是娱乐商城整体的一部分，所以，从这里走过一个通道也会回到商城。这样一个设计，让孙永现十分着迷。
一个小男孩从卫生间里走出，独自向游戏城走来，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穿着蓝身白领t恤，白色的裤子。他停下来，抬起头来望着拦住他去路的孙永现，眼神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忧郁令孙永现怦然心动。他已经第二次见到这个孩子了，那模样，那眼神都令他感到了时空倒置一般，以为某种神奇的力量让他的宝贝儿子孙蒙又回来了。蹲下来，一个膝盖跪在地上，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在孩子的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一个人回到了家里，房间的灯都在亮着，几名听到消息的亲戚已闻讯赶了过来，正和宋琳一起焦急地等着他。宋琳问他为什么不接手机，接着告诉他，宋锋今天下午在医院里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