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雄一时语塞,但想到这些原本是大活人的“树妖”将要在烈焰中哀嚎哭叫,他就打定了主意:“今天你便说破了天,我就是不让你烧他们!”
“连师兄”眉毛一挑,手臂一抖,张苍雄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气将他身体掀了起来,张苍雄身子向后飞出,重重着地,几乎吐出血来。他倒地后再次爬起,又抱住了“连师兄”持剑的臂膀。“连师兄”勃然大怒,左手反转过来从后捏住了张苍雄的头颈,将他身子提了起来。张苍雄脚在半空中狂蹬,嘴巴里说道:“这位姐姐,你便忍心看着这些无辜之人被化成灰烬?忍心看着他们的皮肉在烈焰中炙烤?还有岱钦,你老娘,毛罕伊可敦就在那群树妖里!”
岱钦原本迷迷糊糊的,全身无力。一听张苍雄这句话,有如五雷轰顶一般:“母亲不是已经被种在吸血树林中了吗?”他立刻一下子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帐篷外的那片林子中,大声叫着:“额吉!额吉!”
“额吉”正是贺兰语中“妈妈”的意思。贺兰汉子从来不知掩饰自己的情感,因此岱钦放声嚎叫,沙哑的吼声中几乎带着哭腔。吕克雯、王克琴一个个面面相觑,心中不免凄然。
而张苍雄和“连师兄”听到岱钦吼得如此狂烈,都俱各怔住了。张苍雄想到若羌城中的文水仙,心下不免酸楚;“连师兄”似乎被勾起了什么伤心事,眼眶居然有些红了。
岱钦吼了数声,直喊得山谷中回音缭绕,但那些“树妖”中却没有一个回应的。张苍雄暗道:“不妙!”这声音若是把夏荷的人招来,可如何是好。当下他跑过去对岱钦:“你左手边那个,那个回过头去不看你的,就是你‘额吉’!”
适才张苍雄进入这谷地时,有一个半身兀自没有“树化”的“树妖”拉住他,还说“救救他”。张苍雄适才脑子里一转,立刻明白这“树妖”所说的“他”,定然是岱钦,而她也必然就是毛罕伊可敦。
岱钦立刻顺着张苍雄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却见一个下半身已经变成树木,上半身兀自还是人身的怪物立在那里,兀自还是人身的上半部一丝不挂,此时正回过身去将背脊朝向岱钦的方向。一头乌黑的长发中已经有了许多雪白的柔丝,披挂在她光滑的背脊上。
岱钦叫了声“额吉”,颤抖着双手脱下身上的衣服,缓缓走上前去,将衣服披在“树妖”身上,帮她遮住身子,然后跪了下来,放声大哭起来。
那“树妖”回过身来,将岱钦的头颅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也流下了眼泪。那些泪水顺着她脸上如被刀刻上去一样的皱纹缓缓滚落,掉在岱钦的额头和头颈中。
此时的岱钦心如刀绞,他的母亲毛罕伊可敦三十岁都不到,却已经是头发花白、皱纹满脸,更可怖的是她下半身已经成了树木,树根在地底疯狂地舞动,时刻寻找着可以吸血的身体。岱钦哽咽着道:“父汗好狠的心!”
毛罕伊可敦道:“你别怪你父汗,都是那个中原来的妖女,是她诱惑你父汗向魔鬼低头,甘做魔鬼的奴隶。你要规劝你父汗,我们是苍狼的后裔,不能靠恶鬼达成目的。”
岱钦冷冷地道:“飞蛾扑向明火,巨鲸直冲浅滩;有些人劝是劝不动的。父汗被那妖女迷住了心神,我自然会苦苦相劝,可如果劝不动又当如何?”
毛罕伊可敦看到岱钦的目光中隐隐泛起了杀意,心头顿时一寒,想到贺兰汗国自立国到被南朝的凉国攻灭,期间围绕汗位屡屡发生骨肉相残的悲剧,纵然是父子之间也经常刀兵相向。她心头骇然,颤声道:“孩子,母亲现在要你在不灭天神跟前起誓:规劝你父汗离开那妖女,辅佐你父汗成为我大贺兰国重新统治漠北的苍狼。无论受到什么委屈,你都要隐忍;无论你父汗如何待你,你都要把他当做神圣不可侵犯的大汗,当成生你养你的父亲。”
岱钦默然不语。毛罕伊可敦心头大急,只觉心头又急又恨,登时全身发烫起来,厉声道:“你快起誓啊!”
这一声叫得尖锐无比,岱钦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个温柔端庄之人,从不失态。因此听到这么尖锐怪异的吼叫,心下大为吃惊,抬头一看,登时吓的浑身一颤。
只见毛罕伊可汗双目变得碧绿,原本温柔的双眼却射出慑人的目光,直勾勾盯在自己脸上,如同要将自己吞吃了一般。而且她原本雍容的面庞此刻也开始起了变化,下巴逐渐下拉变尖,两只眼睛的眼角向太阳穴后延伸,有如两条裂缝一般,竟然一直延伸到耳边。
“王子,你母亲就要变成妖怪了,你快让开!”
那边厢“连师兄”猛地大喝了一声。说着,“连师兄”剑尖先前圈住的那一团赤红色的火焰猛地射出,直向毛罕伊可敦射去。
那团火焰还没到跟前,岱钦就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浪已经席卷而至。岱钦扭头看到那团烈焰直冲着自己母亲而来,他想也不想,一跃而起,一拳击出,只听“砰”的一声,那团火焰落到了旁边另一个“树妖”身上,那“树妖”发出惨烈的嚎叫声,全身顿时被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与此同时,岱钦也觉得受伤一阵剧烈的灼痛,还有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袭来。把拳头反过来一看,只见拳头正面已经是一片的焦黑。
那边厢,吕克雯尖声惊呼了一下,王克琴面色铁青,冷冷注视。而张苍雄立在当场,一时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岱钦与毛罕伊母子用贺兰语对话,“连师兄”听不大懂,只觉得应当是母子之间的贴心话。他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得对岱钦与毛罕伊大为同情,就准备收起佩剑。哪知毛罕伊可敦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他心头一凛,暗道:若再迟疑片刻,恐怕就会有更多的人被毒害,当下出手要用猎龙堂的绝技——“龙精烈焰”将毛罕伊彻底焚毁。哪知岱钦为救母亲,竟然不顾自己的右手可能被烧掉。
当下,“连师兄”大声道:“岱钦王子,你母亲身中妖毒,戾气在体内积聚,正在变成嗜血的妖怪,除非将她彻底变成怪树木,否则她不顾一切地吸血杀人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她不会再记得她是你母亲,也不会顾及母子情分,你若靠近也会被吸干鲜血!你且让开,让我来除害!”
这番话直说得岱钦背脊发凉,他原本绝对不会相信,一向善良敦厚的母亲会变成嗜血的妖孽。但他适才就在距离毛罕伊可敦最近的地方见识到她的异变,心中不由得不信:“额吉真的会变,她真的会变!”
此刻,就在岱钦身后,毛罕伊可敦继续发出鬼魅一般的声音:“你若不发誓,我就杀了你……杀了你……”这声音如同从幽冥一般的洞穴中飘出来一般,在场所有之人听得都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旁边其他尚能活动的“树妖”听到这种声音,也纷纷蜷缩起了身体——这些“树妖”中大多被“树化”不久,本来都不会轻易变化。但毛罕伊可敦适才忽然明白儿子有了弑父之心,一时间急火攻心,体内郁积的戾气登时爆发出来,容貌形态向厉鬼的方向变化。
“连师兄”又大声道:“岱钦王子,请让开。”手上长剑点转,又是一团“龙精烈焰”聚集在他剑尖,蓄势待发。
此刻的岱钦,真连自裁的心思都有,他又恨、又怕、又是不甘。他恨自己的父亲被妖人迷惑,使得母亲遭受如此荼毒;他怕心中天神一样的母亲真的会变成诡异的妖怪;他更不甘母亲就这样死在他的面前,要知道几天前他还以为母亲已经永远变成不能活动、不能说话的树木,如同一个只能接受祭奠的死人,如今看到母亲还能说话,还能抚摸自己的头发,他如何甘心母亲就这样被烧成一堆木炭或者焦尸?
想到这里,他忽然眉毛立了起来,冲到“连师兄”跟前,胸膛挡住了“龙精烈焰”射向那些“树妖”的方向,并用中原的语言厉声喝道:“今天有我在这里,你们谁也不许伤害我的额吉!额吉要杀我,我就让她杀,因为我的身体就是她赐予的;额吉要杀其他人,要吸其他人的血,我就抓人来给她杀,给她吸!她要杀多少,要吸多少,我都抓来给她!因为在我眼里,没有任何人能及得上额吉!听清楚了吗?中原蛮子!”
这番话说得有些结结巴巴,岱钦说的甚是激动,几乎是声嘶力竭,面色都潮红了起来,连眼睛里也泛起了血丝。
他一番话刚刚说完,张苍雄大声叫道:“岱钦,好汉子!我是你,我也会拼了命守护母亲,哪怕她是恶鬼,她是妖怪!天下人谁要害她,我就杀她!天下人都要害她,我就杀光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