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主肃杀。
永康十四年的秋天,京城同时有两场轰动全城、乃至传扬各地的丧事。
午门击鼓后,林嘉若被强制养了半个月,一直到九月初,才被允许出门,由爹娘带着,前往两处祭奠。
沈家早就去过了,倒是卫家,一直到昨天,关于卫牧的追封结果下来,才真正地将灵堂摆了起来。
林时生曾为卫牧写过一首诗,如今流传颇广,因此到了将军府,受到了卫家人的殷勤相待,就连卫老将军也对他颇为青眼。
林嘉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卫老将军身旁的甘明琮。
卫将军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曾经那样神采飞扬的一个人,如今眉眼间尽是沉郁,看得她很是心疼。
庆幸的是,看到了她,甘明琮的眼睛又活了过来,朝她连使了好几个眼色。
林嘉若拉了拉徐窈宁的衣角,悄声说:“娘,我跟明琮表哥说说话。”
徐窈宁看了看心不在焉的女儿,有点不开心,怎么小小年纪就会惦记别人家小子了?
再看看甘明琮,忍下了心头一口浊气,咬着牙说:“去吧!”
话音未落,林嘉若就跑开了。
再抬头一看,甘明琮也同时溜走了。
为什么有种怪怪的感觉?她是不是做错了?徐窈宁深深地怀疑起自己提前培养女婿的决定。
两个孩子也没跑远,就在走廊另一端的转角处,各自坐在一侧的扶栏上。
“我要走了。”甘明琮一开口,却是闷闷的一声道别。
林嘉若愣了愣,心头涌起一股酸涩,轻声问道:“回庐山吗?”
甘明琮摇了摇头,道:“下个月,我就随着外祖回苏州,学习兵法策论——”
他顿了一顿,握着拳头在林嘉若眼前晃了一晃,眸光熠熠:“我要考武举,我要继承小舅舅的衣钵,永康十八年,我们京城再见!到时候,我考个武状元给你看!”
林嘉若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哭又笑,难以自控。
甘明琮咧嘴一笑,拿着袖子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别哭,这是我们卫家的荣耀,你应该不知道吧?靖南军,就是我外祖卫氏一族建立的,我们卫家男子,十岁以上的,就没有不能上马杀敌的,整个大梁南境,都是我们卫氏扫平的!”
“只不过当今即位后,卫家就渐渐从靖南军里退出了许多人,卫氏嫡系只有我小舅舅还在——”他苦笑一声,“如今也不在了……”
低迷的情绪只出现了一瞬间,他又恢复了振奋模样:“不过不要紧,再过四年,我就会回到靖南军,我就是卫家嫡系的下一代,我会成为下一个宁远将军!壮武将军!柱国大将军!”
“壮武将军是谁?”林嘉若不解地问。
甘明琮脸色一黯,肩膀都垮了下来。
“昨天朝议,小舅舅的追封,终于定了下来,为国死难,追封为壮武将军……”
林嘉若不懂:“壮武将军跟宁远将军有什么区别?”
“宁远将军是正五品,壮武将军是正四品……”甘明琮没精打采地说。
林嘉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正五品到正四品,似乎是升官了,但好像有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来。
“如果是议为有功的话,应该是封到二品,因为大梁二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得到功谥;或者是赐下勋位,由嗣子继承——”
甘明琮冷冷一笑,眼中浮现怒色:“正五品到正四品,那就是将我小舅舅之死,议定为功过相抵了!”
林嘉若也愤怒了:“凭什么啊?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是不是那个赵秉真干的?他真的是个坏人!”
甘明琮又是一声冷笑,从扶栏上跳了下来,望着远方天空,道:“是他,也不是他——”
忽然转向林嘉若,目光灼灼:“阿若,你知道吗?他们想议和!”
议和?
林嘉若还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甘明琮已经转过脸去,语气激愤起来。
“靖南军死难将士尸骨未寒,朝中那些御史,那些上卿,就嚷嚷着要议和了!”
“是我大梁没人能打了吗?区区几场战败就让人胆寒了吗?”
“不!不是!”
“江南屯兵三十万,关中禁军二十五万,赵秉义手握神武营二十万;而戎人全族所有部落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十几万人,居然沦落到要议和?”甘明琮愤怒得眼睛都红了。
“那为什么不打?”林嘉若忍不住大声问道。
“因为他们要打西面!”甘明琮大声回答,“他们情愿给戎人纳币上贡,情愿割让陇右道六州,也要先哄着戎人,好腾出手来去打反贼!”
“你知道吗?那个反贼,是燕怀!燕怀!三代镇守西北的神武侯府的燕怀!”
他突然紧紧抱住了林嘉若,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颈侧。
“阿若,为什么我仰慕的燕怀变成了千夫所指的反贼?为什么我敬重的小舅舅成了贪功冒进的死人?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兵,却要向入侵我们家园的敌人卑微求和?”
半大的少年哭得仿佛肝肠寸断,他的情绪那样浓烈,惹得林嘉若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林时生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肺都气炸了,一手拉着林嘉若,另一手提着甘明琮的后领,将他从自己女儿怀里剥离开来,狠狠地丢了出去。
饶是甘明琮从小习武,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林嘉若已经被林时生牢牢地护在怀里。
那为人父的狠狠地瞪着他,怒斥道:“你多大的人了?懂不懂礼?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对阿若动手动脚的,看我不废了你两只爪子!”
甘明琮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林嘉若弱弱地替他解释道:“爹,明琮表哥要去苏州了,我们在说卫将军追封和议和的事……”
这些日子,林时生虽然闭门读书,可该知道的消息,也都没有错过。
听了这解释,也没能缓解他的脸色。
“男子汉,岂能作小儿女姿态?将军何惧战死,战甲犹有传人!戎人豺狼之性,此番议和,最多不过三年,必然战火再起,你还有空在这里哭!”
甘明琮被训得满脸通红,身板一挺,大喊一声“是”,然后转身跑走了。
“他说是什么?”林嘉若困惑地问。
“我怎么知道?”林时生翻了个白眼,正要再训斥一下女儿。
忽然前头传来高喊:“宜阳公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