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落幕,短暂涌起波澜的深宫似又落回到寂寥默默的暗流中,任时光一日日打磨。宫里的人,一半儿按部就班的为福国长公主大婚琐事奔波操劳,另一半儿则忙着四下疏通关节,盼着趁公主出嫁时按例遣散一部分内侍的机会尽早出宫。唯有静善一人,牢牢地被那日殿上令人眼花缭乱的你来我往困住,无法自拔。一反常态言辞咄咄的文茵、意外现身公然欺君的云安、见风使舵临阵倒戈的净荷、不急不躁沉默寡言的辅国公,还有、、从一开始就似端坐于棋盘前气定神闲轻敲棋子的赵构...所有的一切,似都落在她意料之中,却又都有着她始料不及的转折和结局...她太需要有个人助她复盘,而不是这般近乎疯狂地终日面壁自语。杨秀、文茵...甚至是当日的敛容也好。封宫大半年的光景,原以为已在一日复一日的静默里安然处之,可原来,只不过是把所有的七情六欲狠狠压缩揉进心底,最终还是在出嫁前最后的日子里澎湃而出,肆无忌惮地将她生吞活剥...
荣德的案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竟在短短五日内悄无声息地审清结案。前有构陷福国长公主一事,人证物证原是现成,查清不算难事,至于其身份真假之谜,本应是最为棘手、外臣也最难以下手的敏感之事。却不想驸马一口咬定其并非真正的大长公主,使得审司一直不敢草草结案,终在第三日时,由辅国公府中送出来一位易姓商人,其妇亦于靖康年于东京被金人掳走,所述年岁、容貌、言谈举止与荣德竟出奇地相似。当面指认时,更是毫不费力地认定了兴乐殿的这位威风八面的大长公主,正是当年走散的易姓商妇!消息一出,举国哗然。惊叹者有之、怒骂者有之、痛惜者有之、猜忌者有之,一切看似纷乱的人仰马翻都与静善的每一个噩梦不谋而合,只不过在那些梦里,被人戳穿身份的不是荣德,而是她自己....
至于云安,正是在这种种风波甫定之后、当静善几欲放弃最后一丝从各色诡异里搜寻另一种结局的幻想时,不期而至。
那是大婚前的最后一夜。晚膳已过、宫门下锁,弦月爬上柳梢。远远地,城楼上敲响了头遭鼓。云安就这样,拎着一坛人头大小的的鹅黄佳酿,叩开了灵和宫闭锁已久的宫门。
“师父不劝我少喝一杯?”
几盏落肚,双颊已飞霞色,烛光辉映下,一双杏核眼乜着顽童般的贪婪狡赖。
“既决意踏入红尘,便索性随心恣意一番吧。人生得意须尽欢,区区鹅黄,无非助兴玩物,多几杯少几杯,又有什么差别呢?”
云安淡淡地笑着,替她满上了新空了的酒盏。
“您不怨我吗...”纤纤细指摩挲着青玉杯,带着几分不安地问出压抑多年的那句话,“当年不辞而别,辜负了您一片苦心...”
“你本就不是佛门之人,趁早醒悟,破门而去,于你于佛,都未见得是坏事,我又有何可怨?”
“不...善儿从不觉得亏欠佛祖什么。本是芸芸众生里的一粟,佛少给我的,我自己拼着命去拿就是了,谁也不欠谁什么。”她一仰头,甘洌的鹅黄酒顺着喉咙一路烫进心里,“只是师父...您给我衣食、授我诗书、养我成人,善儿理应...理应终身侍奉,尽忠尽孝的...”
“乾明庵尼众上千,香火兴旺,给为师送终之人,不少你一个。切勿挂怀。”
“可是师父...善儿于您,当真只是寻常徒众吗?”
云安愣了一下,却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沉吟。
“民间有句老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慈恋的目光第一次不加敛抑地在静善的脸上驻留久久,柔身笑道:“我终不能伴你一生,也许你自己选的路,才是宿命里注定了的安稳。”
“可您还是出山帮了我...”静善红着眼圈,起身坐到了云安旁边,靠在她肩上,道:“欺君之罪,善儿一人担着不过就是头点地的事,可您身后牵着的可是整个乾明庵的兴衰,值得吗...”
“救你不止是我的私心,也是太后的临终嘱托。”
“太后!?她...”
“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心里的疑影终于被戳破,可泪水却从破裂处汩汩而出。
“那个锦囊,夹层里有太后的密旨。怕的就是一朝东窗事发,你能靠这份遗诏保住一条性命...”云安叹了口气道:“但没想到最后,救你的不是太后,竟是皇上。”
果然的...无数的谜题互相纠缠牵绊,在静善的脑海里尖叫嘶喊着多日,却在这一瞬间偃旗息鼓,安安静静地排成一条工整的谜底。
“他...是何时看破的?”
“早在越州之时,他已有疑心,于是便派了眼线在你身边窥测,在外也安排了密探去蕲州查访,终于在蕲州府县监狱里,找到了你亡夫的一个小随从。山寨倾覆的那天,此人恰巧不在山上,这才保全了性命。后来因偷窃入狱,正好赶上去蕲州查访的密使..”
又是一阵沉寂,静善缓缓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梁上隐约可见的细蛛网在窗缝里溜进来的夜风里摇摇欲坠。
“我身边的眼线...是谁?”
云安叹了口气,摇头道:“左右你出嫁后,会放出宫去,从此清净,何必再..”
“是谁!?”
“...曦月。”
这么说,就连敛容的事,他也...静善无助的闭上眼睛,像是黑暗能遮掉自己身上所有的罪孽和不堪,再睁开时,已泪帘朦胧,万物混沌。
“我一直以为..他最后放我离开,只是心里过不去与我是亲兄妹这桩事。可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善儿,皇上是在乎你的,不然也不会宁可舍掉荣德,也要留住你。”
“那无非是一石二鸟罢了。”静善不为所动地冷声道:“荣德一倒,武将们在宫里便失了靠山,即便主战派再怎么翻波澜,也无非是向紫宸殿多递几次奏章罢了,绝不会有人再生他念;至于留着我...更简单了。与高家的婚事已定,我已是他安稳西南前线的利器!高家需要一个公主攀住皇室,大宋也需要一个公主笼络人心!现在杀我,岂不是太划算了?他那样精明到骨子里的人,当然要替我渡劫保命,假的又如何?一生不足百年,假假真真,转眼便都是过眼云烟了。”
云安默默无语地听着她越说越狠的牢骚,替她重新斟满面前的酒盏。
“最后一杯了。”云安晃着空空的酒坛,笑道:“去了川南,这样的好酒要多少有多少,不必急在一时。”
是啊,川蜀出好酒。静善凄凄莞尔,一饮而尽的却像是在杨秀内宅私会高世荣时的那杯佳酿--好像也是鹅黄?只不知今夜,他可会安睡...
眼前的一切愈发朦胧,耳边还能残留着云安柔柔的叮咛,只是每一句都比前一句褪了几分颜色。最后竟都失了章法,钻进她的耳朵里肆意地飞舞旋转,汇成调、聚成音,咿咿呀呀,细细听去...好像母亲坐在床边,轻声唱起了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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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日,整个临安城自三更起便已早早醒来。宫里的内侍女婢自不必说,换上一水的新宫衣唤醒各自的主子赶着五更前梳洗停当于文华门外列队相送;宫外的皇亲贵胄并上在朝文武,也不敢稍有松懈,心照不宣地督促着一家老小妆戴停当,齐聚于各自府前一早搭好的送亲长棚下屏息相侯;至于大街小巷的布衣白丁,虽早已被带械持枪的御林军阻隔了御道两侧的视线,可邻街的那些阁楼酒肆却从前夜便已挤满了好事讨喜的无关看客--说来也是,这位不知掀起了多少风波的小长公主,终于花落有主,嫁的又是赫赫威名的蜀地高门,怎么说都是值得举国轰动的第一喜事。
卯时初刻,福国长公主梳妆毕。霞帔凤冠加身,宝瓶玉钏在手。大红绉纱的盖头轻轻掩住花容,自有喜娘陪嫁两边挽住,一步一顿,自灵和宫款款而出。先乘步辇绕清乐殿、过广荫殿、出荣仕门、入宣和门,领受各宫遥拜;再一路北行,至咸福堂叩拜先祖灵位,最后行至紫宸殿拜别皇兄。辰时,上轿,由三百人的送亲行列前后拥着,一路哭送至文华门,自有迎亲队伍鱼贯换下内宫之人,请了公主下轿登车,久候多时的高世荣亲自将马车赶出了外宫门。
随着两侧铜箍鉄固的宫门轰然于身后紧闭,御道沿路骤然笙萧鼓乐齐奏,高歌低吟共鸣。飘飘渺渺的丝竹弦乐、混着两侧沿街阁楼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一起奏出了大宋多年不曾听到过的大吉大喜之音;童伢子们指着那些穿着夸张的乐师舞女拍手嬉笑、难得出门的闺阁女孩偷偷觑着西域良驹上丰采俊秀的新晋驸马痴痴微笑、苍颜白发的老人则顾着数着迎亲队伍后面缓缓跟着的驼满陪嫁箱笼的马车,啧啧称叹--即使当年老皇爷尚在,嫁女儿,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气派。
但如此盛宠,谁又能说出什么呢。福国长公主,苍天庇佑下大难不死的金枝玉叶,本就是祖宗留给大宋添福添彩的珍宝。自她来之后,新朝安定、金兵屡败,如今竟又舍身远嫁前线之地,为母国尽忠!啧啧啧...应该的..都是应该的,此女无论德行品貌,配今日盛宠眷顾,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公主千岁,大宋万福!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此起彼伏地涌来,花轿内端坐的丽人却不为所动地躲在盖头之后静默无言。
“公主?”
高世荣忽然拨转了马头,几下到了车轿前之侧,并排策马而行。
“公主,父帅的意思是无需回府了。一会儿经过家门,自有家奴收拾好行装随着迎亲队伍一同出城,直奔川蜀。你..”高世荣不无担心地看了看掩得紧紧的车帘,“一会儿出了城,不如先停下歇歇,你也好换身舒服些的衣裳,省着戴着这满身富贵闲饰在车轿上颠簸。公主意下如何?”
出乎意料的一阵沉默。高世荣诧异地看着这辆饰满宝珞流苏、鎏金溢彩的四乘车轿、像是在打量一个异域而来的怪物奇珍。
他清了清喉咙,提高了声量,又问了一遍。
一样的,沉默无言。
“公主!公主...”他是真的急了。虽许久没见过她,却一直有闻小长公主玉体欠佳,难不成是忧思成疾,竟晕厥在了密不透风的花轿之内?
“环儿!你——”
他猛地卷起轿侧的壁帘向轿内望去,整个人登时僵在了马背之上。
轿内玉人,半挑盖头,富贵牡丹的花样被折揉成一团姹紫嫣红的凌乱。
“秀姐姐!?...”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到底还是随着杨秀眉间短暂迅速的颦蹙压抑成唇齿碰撞出的喃喃。
“本宫无碍,亦无需歇息。”玉人朱唇轻启,徐徐袅袅,如纶音佛语,“驸马尽管令车队照常行进便是。”
寥寥几句,却已开始引得好事之人纷纷注目。刚刚掀起的盖头于是匆匆放下,国色天香的并蒂牡丹又跃然开在了大红的绉纱之上。
“公子自去吧,出了城,才是说话的所在。”
一句密语猝不及防地从大红盖头下传出,不偏不倚地落尽高世荣的耳朵里,似乌云蔽日下天缝里挤出的一丝金光,俶然照亮了高世荣混沌杂乱的思绪。
数月以来顶着惩戒之名的各自幽禁,不是龙颜盛怒,而是偷梁换柱之大计的第一步?
高世荣放下马车侧的壁帘,亲自小心翼翼地重新掖好,双腿轻夹马肚,轻快地回到迎亲行队的最前方,引开了众人的视线。
荒谬?大胆?铤而走险?可的确是一条活路。高世荣近乎兴奋地在脑海里搜寻高渊入临安以来后皇宫内外每丝每缕的不寻常之处,一点点凭借记忆复刻着这场云笼雾罩的八卦迷阵。
借故幽禁杨秀、应下高家求亲、闭锁灵和宫、联合曹家叔侄扳倒荣德、趁着公主出嫁的机会遣散近身内侍--每一道看似自然而然的旨意,却都在力求将宫中记得二人的舌头减至最少。纵使无法尽除,可余下者,便如吴才人晏贵嫔之流,皆是生死祸福连带着母家兴衰接被皇上牢牢攥在手心里的人。看出端倪又如何?无非是多带上一桩不见天日的秘闻,风光下葬。
而这其中最绝妙之处,便是身坐花轿摇身变成大宋公主的杨秀。这个自幼便被高渊挟持利用的苦命人,却带着举国的恭贺名正言顺地嫁入高家,成了新的少夫人。高渊机关算计、左右逢源,却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上下求索而来的竟会是苦心栽培多年的内宫眼线。这个昔日死敌之女,这个被他用亲弟要挟了着为他所用的棋子,这个他驱使了多年却再不曾谋面的“家奴”,竟这样,在他自己的操纵下,解了锁链,走出死局,与亲弟团聚。
高世荣想象着来日带上杨青拜会“新夫人”时的景象,回头难掩喜色地望了一眼身后的车马,落在旁人眼里,处处都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铁证。
再往前走,便是御道的尽头,城门之上,穿戴鲜亮的宫女齐齐整整地换下了平日里持佩刀的兵甲将士,早已等待多时。车轮咿呀,马蹄噔咚,四乘宫车徐徐缓缓、顺着洞开的大门,穿过厚厚的老城墙,用耀人的鎏金华彩遮掩住战火蹂躏后留下的千疮百孔。笙箫暂住、鼓乐忽停,远远的一支清脆笛曲悠然而至。城墙上的宫女皓腕轻抖,怀中满抱着的红梅花瓣伴着韵律在南地湿润柔媚的微风里依依恋恋地飘舞缠绕。澄蓝的天、净白的云、抽枝的杨柳、粉白娇嫩的美人面,皆在这片刻的花雨中浸染上鲜血般的嫣红。
嫁娘的盖头轻轻落下,大红绉纱上的并蒂牡丹顷刻间败谢得七零八落。水葱样的细指撩拨开掖得小心的侧帘,一双秀气的泪眼怔怔地随满天落英漫无目的地游荡飘逸。这是他最后的告别,却也只能用那个女人最爱的梅花。
一瓣瓣无声落地,他熟悉的容貌在漫天殷红里越飘越远,终在极目之外霍然转身,负手离去。穿过宫门殿宇、走尽永巷漫漫,亲手打开灵和宫闭锁多日的大门,唤醒绿柳连荫下宿醉沉沉的李静善。
一曲终了,笛声隐匿,顷刻前如梦如幻的飘零花雨转眼已是马蹄车轮下化作泥尘的满地落红。杨秀的目光从虚无的远方陡然收回,悄然放下车帘。
大红的盖头重新覆住容颜,并蒂的牡丹又一次应声绽放。
这有求必应的美艳繁华,纵是俗的、贱的、假的,于历尽伤痛无力细究的乱世之人,仍是天赐的福祉。
有谁在意呢?
盖头下的新嫁娘,带着面颊上未干的泪痕,偷偷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