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亲眼瞧见的?”
荣德猛得从软榻上直起了身子,瞪圆了细长的媚眼,拉住箐遥,厉声道:“你可别胡言乱语。本宫可是听说皇上有明旨给环儿,闭门半月,安心养病。这才是几天前的事,她哪有胆子这个时候抗旨出宫?”
箐遥吓得忙赌咒发誓,“若不是亲眼所见,奴婢也不敢来回长公主啊!”她四下看了看,好在后殿里陪侍的都是些奉茶的三等丫头,大半都是钱塘新人,在宫里根基不深用得放心些。
“今晨五更时分,奴婢正要去膳房看着厨娘熬公主的双陈汤,就见一驾单乘小车从灵和宫角门里出来直向北宫门那边儿去。您猜那赶车的是谁?”
“谁?”
“秀姑娘!”
杨秀?荣德心里一惊。那个被宠上天的丫头竟亲自赶车?里头必是赵环无疑,趁着五更天从北宫门走也定是瞒人耳目偷着跑出去,可是,她更在意的是那个杨秀到底为着什么担这样犯不上的罪名……
“公主,这事您要管啊!皇上这几日忙于朝政,怕是无暇管教小长公主。可这后宫里除了您,谁还敢去挑灵和宫的不是?”
荣德微微摇了摇手,止住了一旁喋喋不休的箐遥。她不过是几次不小心说了几句看不惯赵环恃宠轻狂的样子罢了,宫里近身的丫头就开始留意灵和宫的动静了,当真是有些眼色。只是此事说轻不轻——总归是明目张胆的抗旨,可若说重……就凭皇上对这个幼妹的宠溺,怕是比这荒唐十倍的事也抵不过她的几句软话,到头来还不是自讨没趣。
荣德扶额沉思少顷,道:“去宣李夫人进宫。”
“是。”
“等等!”
箐遥伶俐地站下。
“公主吩咐?”
“路过灵和宫的时候,带净荷过来。记住,莫惊动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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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乘的马车轻便是轻便可总归要颠簸些,明明已在杨府后园里歇了良久,却还是止不住晕眩。静善自嘲地笑了笑,饮尽了杯里的残酒——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得久了,几乎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将世间千种苦吃过遍的人……
“蜀地鹅黄佳酿,可解得长公主新愁?”
静善差点将手里的青玉盏贯到地上。她猛得起身回头正对上那个背手前行徐徐而来的身影。簇新的月白织锦袍配着耀眼的鎏金攒宝带,经年不见,他竟还是陌上翩翩少年郎,而自己……
突如其来的羞惭逼得她措手不及。
“善儿。”柔糯的两个字破天荒的不带半分戏谑,却似是那濒死骆驼身子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的砸跨了静善最后一丝理智。善儿……她噙着两汪泪水,无声地扎进那个男人的怀里,听着远处的风仔细地拂落竹叶上的清露。
“有时连我自己都忘了,李静善还活着……”
“我记得就够了。”简短的几个字温柔依旧,却如山盟海誓般坚定。
泪水还是涌出了眼眶,静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身自坐了,忙不迭地用帕子拭着泪。
“躲什么?肩头都被你打湿了,还怕我笑你哭鼻子不成?”
静善嗔着瞪了他一眼,心里却禁不住发笑。几年来周遭种种都变得太快,快得让她眼花缭乱,还好他还是他,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歪头避开了高世荣佯打过来的折扇,盈盈笑道:“谁躲来着,你这张嘴还是半点不饶人的。”
“哪儿的话!宠冠六宫的福国长公主,小人有几个脑袋敢怠慢?”
“什么宠冠六宫……”静善低头摆弄着裙带,“我又不是他的妃妾,不过是异母的妹妹罢了。”
“纵是异母,也是皇上身边最亲的血脉了。”高世荣顿了顿,又悠悠道:“不过他待你的恩宠,确是有些过了。我虽在宫外,耳里也没少灌些闲言碎语……”
“什么闲言碎语?”
“你自己清楚。”
静善看着高世荣突然板起来的脸,心里忽然慌得厉害。即使是之前文茵当面逼问,她虽惊诧但也未曾乱了方寸,可如今在他面前,自己好似突然又成了数年前趁着夜深逃出乾明庵的小尼。在黑暗里跌跌撞撞,眼泪夹着汗水,一起在朔风里挥散……
“唉。”高世荣看着静善欲说还休的神情,不禁长叹一声,道:“你我脾气秉性像得出奇,我多此一句不是不信你,更多是不信自己。情关本就难过,偏这世上又多结孽缘,我已被困多年,实是不想你再入此牢笼。”
“躲不过的……”静善红着眼圈若有所思地看着高世荣把面前空了的酒盏斟满,一饮而尽,突然道:“若是再活一次,你可愿从不踏入蓟州半步,永不与杨青相识?”
高世荣默默望着静善良久,终叹道:“我就知劝你不过是白费口舌。我连自己都劝不住,更何况是你……”
“你和他……想必如今相见也是难于登天了吧?”
高世荣仰头笑了笑,道:“比见你容易多了。”
静善会意地苦笑道:“也是,为见你,我担得可是抗旨的我罪名,又拉扯上了杨秀……”
“欺君的罪都犯下了,区区抗旨又算得上什么?”
“还说!你……啊!”静善正笑着作势要推他,没想到身子刚向前倾了倾,脚上不觉间便吃上劲儿正触到痛处,一时掌不住叫出声来。
“怎么……”高世荣刚问出声旋即便想起杨秀前番回的话,当下便知必又是裹足留下的新伤发作,心疼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替她脱下红缎鞋,里面果然早洇满了鲜血……
“就当真没别的法子了?”
“若有,我何至于要受这样的罪?那个鬼精的吴心儿突然跳了出来,主子又偏偏是被荣德看重的都统夫人,再加上寿宴前荣德特意送过来的那双三寸百兽鞋,样样都是冲着赵环那双小脚来的,我哪敢不早做打算?”静善夺过高世荣手中的绣鞋,咬着牙重套了上去,“不过就捱这几日,现在痛得倒不胜先时了。”
“如此说……我也实在是,帮不上你……”
“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静善果断地止住了他马上要出口的话,“当初走此险招,本就是饮鸩止渴一般。既已进了宫,是生是死我也再无遗恨了。我现在只盼……只盼不再牵累你……”
“你如何能牵累到我?别胡思乱想了。”高世荣拿起酒壶斟满了静善面前的空盏,“素来新科士子都是要被外派到各地历练两三年的光景才能入京为官。父亲的意思自然是让我回蜀地领职,后日殿试一过,我便要离开钱塘回永州去了。山高水远的,怎么会被你牵累?”
“高大人的算盘倒是打得响,皇上身边横竖有个甄依周旋,可伴君如伴虎,亲生的独子哪里能冒这个风险?”静善点着头不无轻蔑地抿了抿嘴,这个不曾谋面的高渊怎么听都不像是磊落忠良之辈。
“他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点骨血情也就算还了,我可不比甄阳,谁也别想把我关在蜀地一辈子!”
“甄阳……”静善的心头像是被暗刺猛扎了一下,“他……可还好?”
“你总算是有点良心。”高世荣瞥了她一眼,叹道:“没来钱塘之前好的很。”
“我有时也会念起他,但你明白,离我越远,活得便越安稳,我不忍他卷进这种欺君大罪……”
“如此就算你也做了件善事了。”
“善事,谁不愿做些善事呢……”静善疲累地垂下了头,繁重的头饰压得人没有半点神气。过了良久,她撑着石桌缓缓地站起了身。
“出宫太久了,不能再耽搁了。”
说着便欲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善儿。”
高世荣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隔着三层绉纱,还能摸到沁骨的冰凉。
“遇事大可托付杨秀,和我在你身边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静善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刚出口便化散在了风里。
高世荣缓缓地放开了手,看着她孱弱的背影一点点隐没在竹林的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