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艾里尔站在台上,整个剧院都是黑的,唯有一束透着幽蓝的光犹如从天而降,淡淡地落在他身上。他知道,在这片舞台之下、在半空中漂移的摄像头之后,有无数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艾里尔怀疑他是天生为舞台而生的,一想到那么多人的耳朵将倾听着他的歌声,他就险些控制不住自己亢奋的情绪。
怯场这东西永远与他无缘,除了征服,他别无他想。
他握住话筒,将杂乱的思绪抛开,向着乐队的方向点了点头。乐手的小提琴声轻缓悠扬,配合着大提琴沉郁忧伤的乐音,艾里尔半阖着眼,澄净的眸子露出一线水光。
艾里尔背后的偌大光屏上映着他的面容,那张似被玫瑰汁浸润过的柔软嘴唇微微张开,低到尘埃中的缥缈嗓音游弋在绵长的伤感之中,仿佛要在绝境之中开出一朵饱沾心头血液的红艳花朵。
艾里尔的胸腔被声带带出的悲怆震痛,无尽的绵密哀伤似潮水,一刻不停地涌来。他仿佛看到那个困守在贫民窟的女子,正如最初每一个被遗弃在那儿的人,一夕之间丧失了一切。他们从此沦为贱民,过去肆意的爱恨从此成了不洁的妄想,日夜的思念变成不可饶恕的罪行。
高墙围起牢笼,藩篱隔断爱情。艾里尔漫步在寂冷的黑夜,歌声一声比一声高亢,穿云裂石一般引吭高歌,声线冲入云霄,满腔愤怒和哀绝再也粉饰不住,直直炸裂在半空。
倾听着歌声的人纷纷感到痛苦,心脏像被人拧成一团。
他不是天使,而是魔鬼!
他的歌声不是为了救赎,而是为了惩戒。
他痛苦,他绝望,他浸于噩梦,便要所有人同他一起痛苦,绝望,浸于噩梦,不可抗拒,无力挣扎。
光屏上的少年忽然露出一抹笑,桀骜而肆意,被黑色眼线拉长的眼尾将天真的邪恶晕染得鲜活生动,同那能令玻璃炸裂的海豚音一样美得叫人心碎。
所有人的心都高高吊起,似是被那少年握在手心把玩,然而下一刻,乐声忽然急遽下降,将人从九天云霄重重地、用力地摔向了地面。
砰。
鼓点如心脏炸开的伴音。
现场一片寂静,少年静静地站在舞台中央,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人们放轻了呼吸,还未能从方才喘不过气的状态中回过神,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
少年不再恣意地舒展眉眼,他宛如死去般站成石雕,漂亮到令人屏息的脸庞沾染上灰败,仿佛失去了生命。
黎明破晓,少年从深夜走到清晨,愤恨散了,爱意淡了,绝望尽了,萦绕在他心口的唯有麻木,清冷空灵的声音明明不再裹挟沸腾的情绪,却像一根针般扎进听众的心口。
没有人怀疑那是一种怎样的无望——这是期望过、尝试过、失败过之后的心死。
歌声飘落尘埃,恰如最初生于尘埃。
循环往复不可停止的悲伤痛苦愤怒绝望与麻木,都将在无数个夜晚重演,恰如今夜。
人们回不过神,艾里尔迟迟没得到掌声,但他依然固执地站在舞台上,等待着赞美,那是他应得的。
大厅上空重达1.5吨的巨大吊灯已经重新亮起,将人们拉回现实,率先回神的人疯狂地鼓起了掌,这唤醒了身边的人,于是掌声和口哨就像瘟疫一样迅速地传染开,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艾里尔沦陷在掌声里,骄傲愉快地享受着震天的声潮。他扬起嘴角,精致的眉眼盎然,更是引起又一阵尖叫。艾里尔小小的傲气正在不断膨胀,突然从台下飞过来白色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他笑容一僵,愣愣地低头,脚边躺着一朵白色的百合花。这略带傻气的表情顿时取悦了观众,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朵又一朵的百合花像雨点一样不停地从台下砸向他,短短几秒便险些将他湮没。艾里尔惊诧不已,不明白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人们突然变得暴力,不停地朝他扔东西,就算是百合花,数量一多也砸得他晕头转向。
他茫然后退一步,人们发出声声尖叫,疯狂地叫着他的名字。
“艾里尔,快下去。”主持人摘掉了话筒匆匆跑上台,提醒他回到后台去。
艾里尔得到了拯救,感激地朝主持人露出笑容,快步跑下台,把尖叫声和百合花抛在身后。
他一走进后台的通道,摄像师操控着镜头紧追着他,约瑟等在通道口,一见到他便摘掉白手套,张开双臂等候着他。艾里尔跑过去,约瑟用力地将他抱住,亲吻他的额头,亲密而矜持地笑:“艾里尔,我的宝贝,你今晚美得让我炫目。”
艾里尔面露忐忑,追问道:“真的吗?”
约瑟揽着他往回走,不吝赞美道:“当然,你是舞台上的王者。”
艾里尔目光闪烁,不安地看了一眼隔了一段距离的镜头,小声地沮丧道:“可是人们用东西砸我。”他不知道他身上的麦克风虽然不对外传声了,但还在尽职尽责地收录他的声音,而收录声音的工作人员闻言忍俊不禁地将这一段录音保留了下来,将在后期的剪辑过程中不客气地传递给每一个观众,想必他们也会会心一笑:刚刚在台上艳惊四座的妖孽,一走下台立刻回归了他这个年龄的稚气纯粹,反差太大,萌得人肝颤。
约瑟愣了一下,才想起少年来自贫民窟,忍不住笑着安抚:“那是他们喜欢你。”
艾里尔不解地学舌:“喜欢我?”
“白百合代表着至死不渝的爱,歌赛上,现场观众都能得到一枝白百合,用来扔给喜爱的歌手。相信我,你将成为史上获得白百合最多的人。”约瑟扬了扬嘴角,“普通人可没有机会获得这么多的白百合,除非求婚,平时没人会送这种花。”
艾里尔不知道白百合在墙外的价格与黄金持平,都是按克卖的,由于种植困难,数量稀少,因此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星途歌赛的豪奢也体现在这,没有任何一场比赛能具有他们这样的规模,吸引大量的贵族、军人和富商,并且赠给三场观众每人一枝白百合。人们可以将这花扔给歌手,也有权将花带回家,这导致许多情况下,人们并不愿意把花扔出去,像艾里尔这样被花湮没的盛况前所未有。
艾里尔脚步一顿,突然想起被他不当回事随手丢开的白色百合,迟疑问:“如果接受了赠送的白百合,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当然。”约瑟微笑,“赠花是求婚,接受赠予就是接受求婚。艾里尔,尽管我认为只有白百合才能配得上你,但可不希望你太早赠送或者接受它。你不会的,是吗?”
艾里尔眼神一飘:“当然。”他嘴上说得肯定,可心里却没底。他不知道“睡不着先生”是出于什么理由赠给他花,不过看对方随手一掐的态度,也许只是临时想送他一枝花而已……
他劝自己不要多想,但是莫名其妙的不安始终缠绕在心口。
进了休息室,约瑟陪着他透过全息投影看场上人的表演。
非常遗憾的,两位贫民窟的朋友贝蒂和班森出场太早,又在他之后上场,最后的成绩实在不理想,没能进入下一轮。之前见过的那位嚣张的少年依夫却得了一个好成绩,获得第五名,跻身进决赛,艾里尔之所以说是好成绩,这是对于依夫来说,在他看来,对方的水平也就第十上下浮动。
约瑟在回去的路上告诉他,那是因为依夫是侯爵的儿子,值得一提的,这位侯爵就是曾经胁迫过他母亲的那位。艾里尔暗自咬牙,发誓一定要给对方好看。
艾里尔不失所望获得了首场第一,离开前他见了两位好友,惴惴不安地担心自己给他们带去了困扰。然而两人虽然失望,却没有太难过,而是一一上来亲吻他的脸庞,祝福他获得第一。
艾里尔的好心情没能保持多久,距离下一场比赛大概有半个月,往后的比赛更需要他小心对待。就在比赛结束的第二天上午,他刚走出房门,就看到贝蒂和班森扛着箱子要离开,艾里尔上前拦住他们,困惑地问他们怎么要走了。
贝蒂棕色的眼眸深深地望着他:“艾里尔,我们比赛失败了,当然不能住在这里。我和班森只是搬出去,你别担心。”
艾里尔惊道:“搬出去?可是你们能去哪儿?”他了解到墙外的房价贵得有些根本平民买不起。
“有救济房的,我们也会找到工作,听说可以唱歌挣钱。”贝蒂笑了笑,“而且凭着自己的劳动获取果实,远比在这里受人恩惠好得多了。”
艾里尔咬着嘴唇,他其实已经明白一定是公司让他们离开,可是他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不,也许他可以去求助约瑟。“你们现在我房间里等一会,我马上回来。”说着,他把门打开,然后飞快地往约瑟的房间跑。
约瑟就在房间里,听闻他的来意,笑了:“艾里尔宝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个不求回报的傻瓜,帮助两个贫民窟的贱民既不能让我获得利益,也不能挣到美名,我想我应该拒绝。”
艾里尔用蓝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我用一个条件跟你换,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不违背道德的要求。”见对方露出嘲笑的表情,他不急不忙地道,“我相信您是个有长远经济目光的人。也许我现在不能满足你的愿望,但你可以放到将来使用,一定能让您获利,不会让您做亏本的买卖。”
约瑟看了他一会儿,调侃地笑了笑:“好吧,我被你说服了,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艾里尔向他致谢,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也掐进了肉里。墙外的世界,感情已经成了廉价又稀有的东西,人们不稀罕它,但却只有少部分人才能享有它,这可真是一件罕事,原来还能有一样东西是不以稀为贵的。
贝蒂和班森临走前再次拥抱他,三个人像三只小动物,不得不靠在一起短暂取暖。没有人能明白他们的感伤,在奉行丛林法则的社会,那些细微甚至脆弱的情感显得尤为可笑。
他们会想念围墙内的生活,但已经没了退路,他们为了贫民窟而来,也注定要将这一生都致力于敲碎那堵墙,不管他们身在何方。
艾里尔没有时间沮丧,除了梦里能怀念墙内的生活,他清醒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准备比赛。在这个过程里,第一场比赛的节目播放出去,获得了热烈的反响。艾里尔还没享受到名誉带给他的好处,就已经先体会到了一把出名的恶果。
星途歌赛的制作人亚伯先生,隐晦地告诉他,依夫的父亲,兰德公爵的弟弟,领地内唯一的侯爵,想要包/养他。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