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嫩绿的叶片间还沾着未落下的露水,一只灰色的野兔慌慌忙忙的从低矮的灌木丛中钻过,带起一阵晃动,直连到叶片上晃出震颤,水珠四溅。
小灰兔子惊慌失措,身后马蹄声凌乱急急落下溅起泥点,人声纷繁,“快拦住!”
为了一只小兔子大费周折,在春猎一角算很新奇。
一张大网盖下来,将慌不择路的兔子拢在其中。
“抓住了!”一人翻身下马,提着兔子耳朵一把将之抱了起来。
兔子吓得瑟瑟颤抖,给人拎着上了马,急送回了营帐中。
褚歆第一回见到吕迟,就是在这春猎上。
她才三岁出头,在宫人的怀里醒来,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这小兔子真好看。”
褚歆睁开眼睛,轻轻的转过脑袋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脸蛋圆圆眼睛圆圆耳垂肉嘟嘟的小男孩站在帐中,肤色粉白如同雪玉,垂眸眨眼间双目似有明光。
“我要摸摸它。”他偏头对对褚清道。
褚清也才半大少年,面上温和带笑,摇了摇头,“会咬人的。”
吕迟原本伸到一半的手停住了,双腮鼓起来,气嘟嘟的自语,“那怎么办呢?”
他的脸上一片生机,褚清的手放在吕迟的脑袋上,才一瞬就给吕迟躲开,“不许动!”他满脸虎气,红润润的小嘴上下一碰。
褚歆平日里连褚清的面都见得很少,就算是见了面多半也是匆匆过去,这样亲密的举动仔细算来竟没有几次。
此时不由气的很,扑腾着要坐起来,“皇兄!”
她一出声众人都跟着看过去,“阿歆,”褚清转头,笑问,“醒了?”
皇帝与她生母丽妃也跟着笑,丽妃道,“一路睡过来的,还以为你要一路睡回去。”
皇帝的眉目还很年轻,看向褚歆的眼神里简单只是慈爱,“阿歆还小,嗜睡是寻常的。”
全屋子只一个吕迟站着,懵懵懂懂的看着褚歆,问,“这个小妹妹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他一说话,将众人的注意力又拉了回去。
皇帝对他道,“这是阿歆,前面都睡着,她贪睡。”
“我也贪睡,”吕迟软声软气,很认真的道,“昨天我父亲告诉我,我醒来时脸都睡歪了。”
众人于是笑起来,转头都看向吕迟,夸赞起他聪灵可爱。
褚歆气的脸颊通红,她才三岁多,还不懂什么复杂的,只知道她才是这屋里的公主,她才理应当得到所有人的瞩目。
这个人管他是谁,反正讨厌,三岁半的褚歆想。不过好在,她有父亲有母亲,有哥哥,三岁孩子的世界里一切都寻常温软。
到褚歆十岁的时候,皇宫里头只剩下她和褚清两个孩子。皇帝的性子也变了很多,笑的时候少了,对她也不像从前一样亲昵。丽妃渐渐病重,褚清也陷于奔波之中。
褚歆觉得自己的日子孤单是孤单,却并不无趣,时间久了多久习惯。
“昨天试过的,一只鸟儿几十息的功夫就死了,一只猫就久很多,约莫要小半刻钟才能死透,公主今天想要拿什么来试?”小太监的声音圆润。
褚歆坐在凉亭的阴凉处,视线淡淡的落在平静无波的深碧色湖面上,唇瓣轻启,想到今晨听说的,她的一个小皇弟死了,还没足月,“今天换个再大点的来试试。”她说着转过头来,视线凉薄的一众宫人身上扫视,直瞧得人双腿打颤,肝胆俱裂。
人命似乎也很脆弱,褚歆懵懂着,几乎残忍却并不明白自己的恶毒。
“你。”褚歆抬手指了指站在边角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太监,“你跳下去吧。”
语气轻飘,仿佛说的是很无足轻重的事情。
那小太监脚步犹豫,浑身颤着想要求饶,褚歆皱眉,不耐烦道,“将他按下去。”
凉亭的小桌上摆着一盘糖葫芦,是褚歆开口主动要的。只是吃了一颗就嫌不好吃,将那做糖葫芦的厨子贬到了洗衣房里。
褚歆吃过最好吃的糖葫芦是在五岁那年,大皇子从宫外带回来,几个弟弟妹妹都有。
现在大皇子没了,他的弟弟妹妹也只剩了褚歆与褚清两个。
平日里和小太监交好的宫人说动就动,上前一步将那小太监双臂抓住,径直将人按压到了水里,水莫过头顶,无法喘息的痛苦瞬间让他剧烈挣扎起来。
水面惊起一朵朵浪花,化成水晕,向着远处一点点晕开去。
也不过十几息的功夫,挣扎的动作就渐渐小了。
“怎么这么没用?”褚歆疑惑又不喜,起身想走进看,却听见一个声音远远响起来。
“阿歆,你在做什么?”褚歆一惊,后跟着又是一喜,她循声望去。
褚清和吕迟站在通向凉亭的小路尽头。褚清仅是眉头皱着,吕迟脸上的惊愕却收不住。他没有说话,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后便是快步的跑起来。
“还不救人?”他回头对几个跟在褚清身后的宫人道。
几个宫人抬头看向褚歆,足尖停在原地并没有动弹。
吕迟也仅仅是因此愣神了一瞬,后便坚定的转过头不理会其他人自己上前胡乱用力将按住那小太监的几个宫人推开,再伸手进水里捞人。
那小太监已经失了生气,不由自主的往下坠,哪里是吕迟能拉的上来的。
褚清快步走上去,帮着吕迟将人提上来,后开口,“把人带下去找太医来看看。”
“哥哥!”褚歆簌的起身,对于褚清为了吕迟而看重个无足轻重的小太监很不高兴,后又傲慢的对吕迟道,“吕迟,见了本公主你不行礼可是想要以下犯上?”
吕迟的目光跟在那浑身湿透双目紧闭的小太监身上,两人一前一后的将他抬起来,一只手没人扶,软绵绵的垂了下去。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一张脸转成煞白,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褚歆见他这样,不无得意的默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却又觉得心里更难受。
褚清一只手虚虚的扶着吕迟的肩膀,先是抬头警告的看了她一眼,后低下头去轻声安慰了他几句。
吕迟这才慢慢的转头过来,他目光定定的看着褚歆,看的她心头发虚,开口想要斥时,尽管满面不服气,吕迟还是认认真真的行了礼,“见过公主。”
褚歆原想抓住他把柄泄气的念头一下扑了空。
“哥哥,”她提着裙子从台阶上走下来,飞奔到褚清身边,满面笑容的拉住他的手,“你这两天去了哪里,我怎么没有见着你?”
褚清将她的手从臂弯下挪开,“今天起,回自己寝宫里去,抄半个月经书。”
后便不再与褚歆说话,径直陪着吕迟走了。
褚歆很不服气,心里闷闷堵着一口,让宫人远远跟着,自己小步的追上去,隔着造景的漏窗窥视吕迟。
他有什么好的,偏偏要对他这么亲和?
“家里有个管事的儿子,才三岁,前些天出门的时候不很防备,被拐子拉走了,祖母嘱咐了我,也不太让我出门了。”吕迟的声音轻轻的,漫不经心。
褚清站在他身边,垂眸眼里满是笑,间或应一声表明自己再听,少有的好耐心。
“这花我在书上看过。”吕迟的脚步放缓,停在一株珍丽的花卉面前。
褚歆看向那花,上个月还曾想让人搬到自己寝宫去,给褚清否了。
“这花是西域送来的,一共还留着两盆,不太好养,”褚清眸光温和,“阿迟带一盆回去?”
“不,我不喜欢。“他站直身子,开口带着淡淡的懒散,并没有将二皇子刚才的提议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刚才那小太监的事情谁也没有提起。几乎褚歆有记忆后,吕迟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都可以直接说出口。他没有最高贵的身份,却活出了最洒脱的性子。一双眼眸明亮,像是什么都懂,在意又像不在意。
褚歆一天天的更加讨厌他,几乎是说不出原因的。
褚歆没人可说,只能去找皇帝告状。皇帝给丽妃身子的毛病弄得心烦意乱,不仅没有给予她想要的安慰,反而斥责了她一番,教导了她公主仪礼。
她被冷冰冰的现实束缚住,才明白那存存的厌恶都来源于嫉妒与羡慕。
回忆与当下纷繁交错,褚歆恍然回过神来,目中看着吕迟带着吕芙走下马车,手里抱着一个小娃娃,他们在说话,嘴唇煽动脸上是笑着的。
她往前一步还想跟上,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握住了手臂,重重拉到了一边。
褚歆惊呼一声,正要呼救,视线对上褚清的冰冷冷的面庞,“你出来做什么?”
褚歆给穿着便衣的侍卫围住,隔绝了外头重重的视线,头一次毫不畏惧的看向自己的兄长。她细数起来觉得十分可笑,点点滴滴到了现在,他落得了个看吕迟近在眼前却连话都不能说一句的立场。
母亲已经走了很多年,父亲病了很多天,记忆里依稀的那些兄长待她也宽和过,一个一个接着死去了。深宫之中再没有家的滋味,那是一个仿若开着巨口的猛兽牢笼。
“那你又出来做什么?”褚歆启唇相讥,“你出来看什么?”
自从皇帝病重,兄妹两个人的情感已经不似从前。
褚清面上的神色冷峻,紧紧桎梏住褚歆胳膊的手掌没有丝毫放松,嘴唇抿着不知道是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说话。
吕迟身边的小丫头伸手将褚灵抱过去,吕迟提了提自己的衣襟,转头笑着对褚灵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也跟着甜笑出来。
褚清与褚歆的目光一齐落在他的身上。
尽管隔着重重人潮,吕迟也感知到这两道视线,有些疑惑茫然的四下寻找起来,头慢慢的偏转,再有小半寸便能与褚清对视。
褚清眉头一动,足尖急急的往前挪动了小半步,不知是期待吕迟看向自己,还是不想他知道自己的存在。
“阿迟。”吕迟的手给人握住,声音传进他耳朵里,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褚瑜不知从哪里站出来,一手虚虚的拂在吕迟的眼皮上,从身后阻挡住他将落在褚清身上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