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陛下和先皇后夫妻情深,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啊。”状若无意地拂了拂衣袖,顺带着裹紧了自己的大氅,宁玄意只觉得整个身子骨都在不断地散发出彻骨的寒意。触景生情……呵,真是好一个思念成疾、肝肠寸断的痴情帝王啊。这个男人,时至今日还能摆出这样深情款款的模样,真不晓得是他太会伪装还是戴着假面的日子太久,以至于连自己都开始相信这个谎言了?可惜,她不是什么一无所知的天真贵女呢,想用这种方式来减轻她防备心的话,未免过于儿戏了。
“如此看来,今日是本宫冒失,误闯了陛下的心爱之地了。”略带歉意地笑了一笑,宁玄意随即就出言敷衍了几句:“不过是闲着无事,寻香而来罢了,本宫不会再打这些梅花的主意了,陛下放心就是。”说完,她欠了欠身,转头就要离开,却听身后之人忽然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不知公主殿下对胭脂雪有没有兴趣?”
“嗯?”宁玄意扬了扬眉,面露不解,然后就对上了萧隐投来的更加沉静的目光:“朕难得来了兴致,想要小酌一杯,若是公主殿下愿意赏光,那就当真不辜负今日的这一番相遇了。”其实单论外貌而言,眼前的宁玄意和记忆中的女子根本就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他就跟着了魔似的,满心满眼都是刚才那个几乎和云千雪重叠在一起的背影。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突然就舍不得让她这么离开了。就当是给自己的一次机会吧,他生平第一次,想要跟另一个女子分享生命中的某些隐秘心绪,不怀目的,干净纯粹,只为分享而已。
“好。”微一愣怔之后,宁玄意欣然应允。于是,两个都没有带随从的人一起在梅林里缓步穿行,男的俊女的美,偶尔低声细语,时不时相望而笑,那异常平淡却和谐的一幕,在灰沉沉的背景之下,犹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好在这一带素来被宫中之人视为禁忌,寻常并不会有多少人来往,不然,只怕光是瞧见这一出,就要引起雍都的流言无数了。
并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萧隐此时只是专心地做着一个向导,直到把宁玄意带到一处宫殿的一个偏僻小院,他才停下脚步,低声说道:“我们到了。公主殿下之前说梅林是朕的心爱之地,其实还不太确切,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这里才对。”自从她不在以后,他经常会一个人到这里默默地坐上一会儿,或出神发呆,或想想他们曾经共同度过的岁月,这里对他而言,才真正是特殊的。
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林木,宁玄意不禁愕然:“这里……是琼华殿?”她方才虽然言笑如常,但心里一直都装着事情,倒是并没有认真注意周围的环境,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领到这儿来了。
“听张公公偶然提起过,梅林附近有一处遍植海棠的宫殿,乃是陛下严禁任何人涉足的。”探手抚上身侧的一株矮树,宁玄意像在解释,又像是带着几分好奇的问询,回身就冲着萧隐道:“本宫今儿个倒是荣幸的很,却不知是因何得了你的青眼了?”
“说实话,朕也不知道。”萧隐看着眼前一片萧条的院落,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女子的笑语。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站了一会儿,这才走到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下,捡起一旁的尖利石片倒腾了几下,很快便从那地里起出了一个精致的酒坛:“大约是好酒总需要懂的人来品尝,而公主殿下恰好就是那一个吧。”否则,她又为何碰巧出现在此时的梅林呢?
“先皇后酿制的胭脂雪?”宁玄意的神情惊讶无比:“陛下竟然……从未饮用过么?”她以为,这坛酒应该早就不在了的,却没料到它始终都被埋在自己寝宫的小院里,这么多年居然从未见过天日。萧隐这个男人,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一时还真的有点儿捉摸不透了。
“嗯。”随手提上那个坛子,萧隐走到一旁的玉石台阶上坐下,行为举止居然透出了一股极其自然的洒脱不羁:“这是她刚入宫的那一年送给我的,我把它偷偷藏在了这里,想等我们第一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再拿出来一起庆祝。”只是,他没有等到她有孕,她也再没有机会跟他坐在一起饮酒谈笑了。这坛胭脂雪,到底是错过了所有的时机,如果说它当初承载了他多少的喜悦和盼望,那如今也就承载了相应的凄楚和苦痛。时过经年,恍若隔世,倘使今天没有宁玄意的出现,他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把它起出来的勇气了。
他们的孩子……一直拢在袖中的手抑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宁玄意喉间微动,嘴里却是已经不期然地泛上了一股血腥之气:“这是陛下的家事,隐秘至此,对我一个外人言讲,怕是不太合适吧?”他甚至都没有用上自称,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对着一个酒坛出神的模样写满了悲伤和寥落,让人止不住地就想去温言安抚上两句。可自己是死过一回的宁玄意了啊,她得多愚蠢,才能保持着那颗至死不悔的真心呢?他们之间,横亘着那么多的白骨鲜血、新仇旧恨,那不是一句简单的放下就可以略过不提的。她办不到,也绝不可以办到。
“若你不是外人,只怕我还未必能对你轻易提起。”扯着唇角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萧隐摩挲着酒坛半晌,终于是一掌拍开封泥,将那埋藏了多年的佳酿给打了开来:“好了,不说过去了,咱们且饮酒如何?”他也知道不该对一个南诏国的公主多说什么,更何况她已是黎烬的未婚之妻。然而,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而又莫测的东西,单独对着宁玄意,他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自如。要知道,从小到大,同样的感觉,他都只在云千雪一人的身上感受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