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舒钰拉着陆清晏循着琴声走了一会儿,果然远远地看见长亭中对坐的两个熟悉人影儿。
穿紫绡翠纹裙、梳惊鹄髻的是她早上打过一个照面的二堂姐崔舒锦,此时正坐在抚琴之人的对面,歪着头眸中含笑,看起来正乐在其中。她对面坐着的正是邢景秋,一身琉璃白,端坐在上古名琴之前,纤长白嫩的手指微动,时而低头抚琴,时而抬眸和对面的姑娘相视而笑,周身竟有种说不出的风流气度。
崔舒钰远远地看着,心里不禁发出了一声感叹。
自打邢景秋说了自己来京城是为了找几年前十里长亭一见倾心的那个背影以后,就忽然之间变得沉稳许多,也矜贵许多,确确实实像是一个琴艺精湛的知音,也实实在在对得起他的那一副好皮囊了。崔舒钰甚至想不起来初见邢景秋那天,抱着绿绮痛哭流涕的他是什么模样了。
可见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再奇葩的人,都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男神呢。她之前还担心自家二姐要孤家寡人了,没想到崔舒锦自己更会安排,她也忘了还有邢景秋这个人。他要找的那个人四年前就是在京城上巳节时遇见的,今天又是上巳节,必然是会来的。
这么一看,她们俩搭伴儿来还真是十分妥帖。
陆清晏是第一次见到邢景秋,只遥遥的一眼看不大清楚,却听得他弹得一手好琴十分熟悉,顿时微敛了长眉,拉着崔舒钰走进了几步,心里稍稍有了底。
“这人是如何认得你二姐的?”
崔舒钰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没当回事,想着他还没见过邢景秋呢,便仔细地解释了一下,道:“是我们府上的琴师,来了有一段时间了,琴弹得确实不错吧?上次在你府上撞见阿涵的时候,我还说着要介绍给她认识呢。”也省的邵妙涵将一手琴艺寄托在陆清晏身上了。毕竟后者对自家表妹的态度实在是堪称恶劣。
“他是你府上的琴师?”陆清晏有点惊讶,又看了那人一眼,“怎么到太傅府的?”
崔舒钰还没见陆清晏对谁这样感兴趣过,心里虽然纳闷儿,不过也顺着解释了,“是我大堂哥从外面捡回来的,捡到他是他身上一点盘缠都没有了,我大堂哥见他生得一双弹琴的巧手,便将他带回府了。老爷子很喜欢听他弹琴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本身实在太过奇葩了,崔舒钰说完陆清晏直接笑了,摇了摇头没说话。
崔舒钰本来是打算和盘托出,连着邢景秋傻兮兮地上京城寻心上人的事情一齐讲给陆清晏听的,不过陆清晏似乎并不是十分感兴趣,这又涉及到人家的*,崔舒钰寻思了一下,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只牵着他往长亭里走了。
长亭中的两个人都十分专注,以至于崔舒钰拉着陆清晏在亭边站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们竟然也没看见,直到一曲终了,琴停弦止,邢景秋放下手朝崔舒锦看去,这才看到崔舒锦身后亭外站着的笑眯眯的小姑娘。
“三姑娘。”邢景秋还是那般斯文地朝崔舒钰简单行了礼,目光转向站在崔舒钰身边紧紧牵着她手的蓝衫公子身上,顿时一愣,说话也有些没有底气起来,“祁王殿下?”
陆清晏只是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崔舒钰挺惊讶的,她家阿晏已经有名到这地步了吗?按理说邢景秋应该还没见过陆清晏的吧,“你们认识啊?”
邢景秋笑了笑,简单地解释道:“景秋在青州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那就是陆清晏前年下江南时的事情了,他还真的是青州人?崔舒钰立刻扭头去看陆清晏。后者只是微微颌了颌首,似乎对邢景秋的话予以了肯定,若有所思地玩味道:“景秋?”
崔舒锦这时候也站了起来,同陆清晏施了礼,大大方方地将崔舒钰和陆清晏让进了亭子里,便被崔舒钰拉去一边咬耳朵了。
“怎么,他在这儿弹琴,是为了要找那姑娘么?”选在长亭,又是抚着绿绮琴,这个邢景秋为了找人实在也是真敬业,崔舒钰有点可怜他,打心眼儿里希望邢景秋能早日找到心上人,“结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说到这儿崔舒锦就蔫儿了,“他引来的姑娘倒是不少,可惜一个都不是。”
那是啊,就凭一把琴,连人家长什么样的不知道,邢景秋这不是理想主义,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啊。可崔舒钰也不能说崔舒锦是陪着他瞎疯,毕竟再不疯狂就老了么。崔舒锦这种个性的人,往后若是嫁了婆家,一定是个好的当家主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稳稳当当过一生的那种。如果后半生都如此波澜不惊的度过,那趁着年轻的时候异想天开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崔舒锦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却有点神情恍惚,嘟嘟囔囔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和崔舒钰说话,“他今日弹得这曲子我总觉着耳熟,仿佛便是我五年前在长亭弹的那首。阿钰,你说邢先生要找的那人该不会是我吧?”
“你希望那人是你吗?”崔舒钰立刻就抓住了重点。她就说自家二堂姐嘴边老是挂着邢景秋的名字,有点不对劲儿吧,不管邢景秋要找的人是不是崔舒锦,她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就说明她心里是这样希望的呀。
“希望如何,不希望又如何。”崔舒锦被崔舒钰一句话问到了,眼神登时一暗,先不说她同邢景秋的描述有着一年的时间差,就算是邢景秋要找的人真是她,她身为太傅府二房的嫡姑娘,也是不可能会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既然注定了没有结果,那又何必对未来燃起期待?
两个人正在说着话,冷不防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儿熟悉却刺耳的声音,“这不是二位表妹么?”
崔舒钰一听声儿就有点生理厌恶,闭了闭眼睛和崔舒锦一起扭过头去,果然看见还是如常打扮,只是脸上多了许多青胡茬、眼神也比寻常犀利疯狂的岳明哲笑着朝她们走来。
大约是她们挡住了岳明哲的视线,不然崔舒钰觉着要是让他看见了陆清晏在这里,应该会炸吧……
诚然岳家已经轰然倒塌,她们太傅府也和她姑姑崔诗湘断绝了关系,可毕竟还有着血缘之亲,如今岳明哲变成这样,她们总不能翻来不认人,转身就走吧?
虽然崔舒钰一看见他就想起自己博文阁里碎掉的那些摆件,可坦率讲岳明哲也算是阴差阳错地做了助攻,况且岳明哲毕竟是崔舒锦第一个倾心爱过的男子,崔舒钰觉着一个招呼还是打得的。
岳明哲方才就见到崔舒锦坐在亭子里听那个白衣公子弹琴了,那样的眼神分明就是当年落在他身上的!如果那时候他选了崔舒锦的话,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不甘心,他不甘心。
父亲被处死,大哥畏罪自杀,大嫂早就抱着孩子回了娘家,他们岳家就只剩下他和他那个早已歇斯底里的娘亲了。对于岳明哲来说,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没想到今日强撑着出门散心,竟然又碰见崔家的两个姑娘。
这两个人里,一个是当初对他爱慕到死去活来、一颦一笑都带着浓浓爱意的崔舒锦,一个是他试图追求,却因此亲手葬送了岳家的崔舒钰,他已经家破人亡,而她们却还好好的,这凭什么?
长亭里,端坐在绿绮琴边一白一蓝的两个人影却丝毫没有注意到长亭外的动静。
“殿下喝茶。”邢景秋沏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自如,看得出不但琴弹得好,沏茶也是一把好手,此时正将一杯清茶恭恭敬敬地递到陆清晏面前。
“客气。”陆清晏垂眼看着邢景秋将青瓷茶杯轻轻放在自己面前,这才仿若漫不经心一般抬起眼眸,语气也不甚闲淡,“令尊大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景公子竟然会在此地为人沏茶吧?”
邢景秋原本流畅的动作猛地一僵。
“殿下可否高抬贵手,莫要在崔三姑娘和崔二姑娘面前揭穿景某?”
揭穿?陆清晏觉着这话实在说得有些好笑。
“青州景家的少主已经失踪一年有余,景家家主悬赏寻人也有大半年之久了,景公子待在青州,竟然委身于太傅府中甘心当一名小小的琴师?”
想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可以,可前提是他需要知道,堂堂青州景家的少主人景行,不好好在青州待着,反而隐姓埋名地躲在太傅府中究竟想要做什么。若是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陆清晏不保证自己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