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转瞬即逝的短短一个惊诧的表情,余泽确信这个人是认识赵修平的,但是他却没想到,这人随后就脱口怒斥:
“我不认识他!你不要胡扯!”
余泽随即被身后的人压倒在地,按住四肢。
“谁在那儿狂吠呢?”身后有人问。
“是我,SQ901,托管大人。”901这时才将门拉开,恭恭敬敬地向余泽身后鞠了一个躬。
那是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人,满面沧桑,一头的白发。
他身上的麻布衣服倒是比那小姑娘要稍显体面一点,起码有衣领袖口扣子的部分,只是仍旧凄凄惨惨地像是挂在身上似的,没个正经样子。
余泽被按倒在他面前的地上,见他深深一躬,头却还没抬起来呢,一声脆响!
转瞬之间,鞭子已将他胸口的衣服打烂,留下浓墨重彩的一条伤口,鲜血立刻冒出来。
“你?!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自称‘我’?是不是老糊涂了现在还觉得是鹰组的天下?还能让你过好日子?!做梦去吧!”
啪!又是一鞭子。
那被称之为托管大人的卷毛猥琐男,仿佛把自己的全部恨意都倾注在这条鞭子上似的,连续抽了好几下,立即将SQ901抽了个皮开肉绽,胸前鲜血淋漓。
而901虽然明显已经快要不行了,但还是站在那儿,再次深深鞠躬,语气颤抖着说:
“小的胆大,说错了。大人说得对,鹰组不行了,这是……众望所归……感谢大人能让小苟且偷生。”
“很好,还挺会说话。你也不用感谢我,豹组上面的人说了,留你一条命在,等找到零七尸体的时候,赏你一块儿肉吃。
说吧,想吃哪个部分,我倒是可以发发慈悲,帮你带个话。”
余泽看到901低垂的头颤抖了一下,然而白发遮住了面孔,他也看不清具体的表情,紧接着,就听回复说:“一条腿就行。”
字字清晰。
周围人哈哈大笑起来,手电光嘲弄地照在901的脸上,将他刺得睁不开眼:“好食量,一定帮这老头带到啊。对了,这外面村里来的人,找你干什么?”
余泽被踢了一脚,接着那只踩在他屁股上,很轻佻地点了点。
901声音还是很稳:“他说要找一个叫赵修平的人,我告诉他,这个地方的人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名字!”卷毛男大笑,“哈哈哈哈,他不知道自己从出了警戒区的那一刻起,这辈子就与名字无缘了。”
他一把将余泽拽起来,天旋地转间,两人面孔挨得很近,近到余泽能看清他脸上每一个肮脏的细节,龌龊下流的细胞:
“跟你一起来的人已经被我送走了,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地在我这里过日子吧,我会让你戴上纯金的项圈,像只狗一样趴在地上,等我……啊!”
“抓住他!这畜生!贱种!”
疯了!
余泽终于知道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儿了,什么法律,什么人性,别说人伦道德了,这里的人连动物都不如。
他怎么会疯到听赵修平的话来这种地方,在这儿呆两个月,他非要疯了不可——
余泽狠狠地呸了两声,恨不得把刚才咬那个人的记忆连带着口水一起呸出去,可惜,还是那句话,这种恶心的记忆必定会长存在他的记忆里,摧残他的……人生观。
追他的人很多,各个都是身强力壮的警戒区成员,不过他们笃定余泽跑不出WATA,因此追得也不算紧,倒像是带着点儿耍他的意思似的,像遛狗一样遛着他。
只有余泽拼了命的狂奔,只听见身后有人说:
“再跑就小命没有啦!”
“让他跑,我很久都没见过一层出英雄了呢,没意思,真是太没意思了……”
“算了,我去追他吧,如果托管不高兴了,我们还要被这畜生拖累。”
话说完,果然听见有人的步伐加快了。
余泽也顾不上看其他的,依旧不要命地往前跑,余光中只注意到自己已经离开了茅屋集中的地带,反来到了之前的那片开阔地。
开阔地前方是一座两米多高的高台,高台旁边是一堵墙,墙上挂着一排什么东西,但是余泽没有看清。
不过他这么跑也不是办法,他不可能这么死耗下去,余泽打算想办法用那堵墙爬上高台,占据一点地利,总比一直跑要强一些。
“别跑了!不要跑了!”追他的人突然高声道。
笑话!余泽怎么可能听他们的?
反正就要拼个鱼死网破了,临近那堵墙的时候,余泽心头火气,突然转身,将身后人伸来的手臂一把抓住,手掐住那人脖子,拎着脑袋重重地往墙上一撞——
“轰——”
足足有七八秒钟,余声不绝。
余泽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方形的立在地上的鼓一样的东西。
而那人的脑袋与鼓撞击的部分,则从这鼓上沾染了类似绿色颜料般的玩意儿。
余泽的手也与鼓接触了,左手手掌被染上了绿色。
他心里突然有了什么不祥的预感。
其余追他的人终于赶到了,但却像是都怕他们似的,在几米外围成一个圈。
数人面面相觑。
最终有人拍了拍巴掌,看上去还挺乐:“三年多了,一层都再没人上过英雄台,这次一上上两个,看来一层的狗要饱餐一顿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死啊!”脑袋被撞到鼓上男人哭嚎着,跪在地上想要扒住另外那些人的裤腿,但是所有人都像是躲什么瘟疫似的,都一个一个地飞快地躲开了。
那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不是我撞的鼓,不是我撞的,不是我撞的啊!是他推的我,你们作证啊!
你们都看见了啊,你们可以帮我向各组的大人作证,只要大人放过我,我一定会报答你们,你们想要什么都行……”
“起开。”十分钟前还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人,立刻便嫌弃地踢开他,并且还小心地不碰到他的脑袋。
“不管是不是自愿,撞了鼓就要上台,谁会帮你作证?放轻松点儿,零七不就也是英雄台出身吗?说不定你也可以。”
然而这话余泽虽然听不懂,但是讽刺的意味他都能听明白。
这样说着,那些人的畏惧显然就轻松多了,有几个甚至还笑起来,一脸的喜气洋洋:“半个月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说完,他们便三三两两的走了,警戒区托管倒是最后看了余泽一眼,好像很惋惜:“算了,害得我白高兴一场,我本来还想……”
余泽看着他那副模样,突然福至心灵,哗得伸出染了绿色的左手来,朝那人脸上抓去!
一下子吓得那卷毛猥琐男立马屁滚尿流,像条丧家犬般逃之夭夭。
看得余泽在原地哈哈大笑,半天都停不下来。
过了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走了。
再没有人追他,余泽终于可以坐在地上歇一歇,他抬头看了一眼,不出所料,那个鼓的上方挂的全都是人的头骨,不过大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如果余泽没从那些人的话里猜错,撞过这个鼓的人,都以绿色颜料作为标记,要在半月后,上高台和狗打一架。
真有意思,人和狗打架。
余泽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个人望着WATA千疮百孔的岩石穹顶发呆。
记忆的迷宫……再次,回到他眼前。
大地怒吼着颠覆一切,自己在生死之际被逼得狼狈不堪,颜面扫地,而赵修平站在他头顶的直升机上,冷漠地就像是在看一场无趣的话剧表演……
余泽早应该知道,自己和他这种人就像是地球的两极,自己想对他而言实在是软弱又无力。
余泽小的时候,刚刚被国内的专家诊断为超忆症。
当时他的逻辑思维能力远远跟不上超凡的记忆,对现实世界情感的理解也十分有限,只记得当时出了诊断室的大门,他的母亲蹲下抱着他哭,说余泽这辈子,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就算是他因为记忆的问题,智力永远停留在小的时候也没关系。
他不需要像其他小孩子一样上学考试,也不用像那些“小男子汉”一样学会坚强勇敢,父母可以照顾他一辈子。
然而很可惜,就像许多对未来的许诺一样,人世间太多事情都无法如愿。
后来他成了一个早早辍学的孤儿,被迫走出童年的伊甸园,却还像幼年一样天真愚蠢。
如果不是韩水的帮助,现在余泽很可能正坐在某座城市的过街天桥上,身前摆一只破碗。
在过往行人的眼中,他就是个有手有脚却不肯自食其力的失败者。
但是无人知晓,自己经过的身影将永远停留在这个年轻人的记忆里,比任何影像记录都更忠诚热烈,直至他生命尽头。
这是他牺牲所有普通人生活换来的唯一回报,余泽恨它,同时视若珍宝。
温度越来越低了,余泽从仰面躺着变成蜷缩起四肢,像个婴儿似的佝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不过……大不了就是认怂嘛。
余泽心想,自己一直不就这样吗?要么跑路要么认怂,之前被赵修平抓了,自己不就乖乖听话了吗?
现在照样也可以跟别人认怂,反正什么日子过不是过呢?
仙人掌还每天想要吃好的,自己比他的要求还少,活着就行了,怎么活不是活?
他要求不高,只要活下去就行了。
余泽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发现在朦胧的黑暗里,温度开始降低,甚至已经开始给了他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泡在热水池里,浑身暖洋洋的……
“你再这么下去就冻死了。”一件厚厚的棉衣被扔到他身上,余泽再次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见901正站在自己身边。
老人胸前裹了几根绷带,低头皱着眉头严肃地看自己:“赵修平怎么会把你这种人派过来?太蠢了,识人不明。
跟我来吧。半个月后上英雄台,你只有半个月的喘气机会了。”
老人说完就走,余泽连忙跳起来跟上他,边走还能边听到自己冻僵的骨骼发出咔咔的声音:“谢谢,请问您怎么称呼?”
“一层只有代号没有名字,不要我说第二遍。”
901将余泽带回他住的那间茅屋,余泽才发现那间小的可怜到只有一张砖砌床的屋子里,还住着两个人。
一个是SR366,而另个人,竟然是之前那个小姑娘。
366是个和901差不多大的老太太,面容稍显慈祥,余泽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床上给小姑娘哼一首没有歌词的摇篮曲。
小姑娘听见有人回来了,吮着手指头回头看,看见余泽的时候仿佛很惊喜,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多谁都听不懂的话。
余泽这才发觉不对:“她不会说话?”
901坐在地上整理绷带,嘲弄道:“从十三年前开始,一层所有的新生儿都不能学说话了。
你最好珍惜一点你的那根舌头,别一不留神丢了它。”
老人说话冷言冷语,几乎立刻就让余泽回忆起赵修平。
“瞎说什么。”老太太白了老头一眼,轻轻一句倒是将他呛得不回话了,面色硬邦邦地。
她转而笑着问余泽:“你是修平派来的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他说让我在一层等他来——”
“胡闹!”901蹭得站起来,“都走了还要回来!把老子的话都当屁给放了!”
“你当谁老子?怎么说话的?”
接着,901和366竟然就在余泽面前因为一个称呼突然吵起来,看得他目瞪口呆,不得不服。
只有小姑娘从床上跳下来,一改之前的冷漠,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臂,一时间令他感慨万千。
想当年,仙人掌也是温柔可爱又体贴……唉,往事不可追啊!
半个小时后,901和366彼此不服,怒气冲冲地背对背坐在床的两头,谁都不理谁。901指着茅屋旁一个铺席子的角落,怒道:“你睡这儿!明天和我一起去上工!”
寄人篱下,余泽能有住的地方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他连连道谢,躺在那块破旧的席子上。
在入睡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到墙角的墙壁上,刻着乱七八糟很多的凹痕:
有茅屋的样子,有支架的设计图,还有弓箭的设计图……笔触还很幼稚,许多设想也都不切实际,这是谁画的?
余泽手抚摸着那些隐秘的痕迹,就像是抚摸着属于自己的秘密,觉得莫名的熟悉,最后在疲惫中进入了一场久违的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