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真的要说起来,独孤一心是可以叫当今的皇帝一声表兄的。
因为当今皇帝的母妃,即已逝的独孤皇太后,当年的宁贵妃独孤小伤,是前代独孤阀阀主独孤横栏,也就是独孤一心的生身父亲的亲妹妹。
当年宁贵妃独孤小伤莫名薨死宫中,还是皇十七子的当今天子宇文煜被逐出宫廷潜龙在渊的时候,曾在独孤家住了很多年。
后来当今皇帝能从无人看好的皇十七子登上帝位,独孤家在其中也是出了最大的力气。
本来,独孤这个姓氏应该依旧是天下间最显赫的姓氏,无人敢直视这个姓氏释放出来的光芒。
皇帝最亲近的也该是这个姓氏。
但是现在,独孤家只剩下独孤一心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皇宫大殿的中央,皇帝高踞在宝座上,冷淡而无情地说道:“把头抬起来。”
独孤一心依言把头抬了起来,大殿里没有点灯,不过依靠着被天改造过的身体,独孤一心已经初步具备了夜视的能力,哪怕是绝对的黑暗里,也能看清楚一些东西,但他没有去直视皇帝的脸孔,那是大不敬。
他只看到一个让人有些难以仰望的威严轮廓,随后他就垂下了眼睑,只是看着虚无的黑暗。
“知道吗?”这个时候,皇帝说了第二句话。
是一个问句。
独孤一心不得不答,可就在他想要开口的时候,皇帝已经替他回答了:“我很讨厌你的眼睛,和你父亲太像了。”
独孤一心的心再度跳动了起来,是那种遏制不住地跳动,虽然对于父亲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但是被人这样当着面说,他的体内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忽然躁动了起来,变成了一条蛇,噬咬着他的心,他的身体,最后缠绕到了他的手臂上,他忍不住想要拔刀,哪怕面前的这个人,是皇帝。
但他最终只是说:“草民有罪。”
“知道吗,我真的很惊讶,你居然可以活到现在。”皇帝没有在意独孤一心的话,反而说起了别的东西,“你小的时候,刚出生,瘦的跟只小猫似的,我一只手就能握住你,大夫说你活不过三岁,你娘天天哭,我看不过去,进宫和父皇求了两枚还元丹,你总算活了下来,你娘却死了。”
独孤一心知道他母亲是因为生他之后气血亏损去世的,却不知道曾经皇帝和他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你娘是这个天下间,除了我母妃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了,她死了,我很难过,所以我更讨厌你了。”皇帝说,“但是你娘临死前让我照顾你,说希望我能护佑你长大成人,所以我没杀你,而是把你发配到了北地,因为你的命书里说,你命数在北,向北而行,往往会有好事发生,现在看来,似乎的确是这样。”
独孤一心不知道说什么,心里颇有些复杂起来。
“你今年有十六岁了吧?”皇帝又问。
“启禀陛下,是的。”独孤一心恭敬回答。
“十六岁了,算是长大成人了,我也三十二岁了。”皇帝叹息了一声,“我还在做皇子的时候,有个人给我算命,说我命在紫薇,当享十数年荣华之极,然三十二岁后,有大劫数,或身陨命灭,当时我听了很害怕杀了那个算命的,近来却时常想起他对我的批命,你……是我的大劫数吗?”
“草民惶恐!”独孤一心听了不得不装出惶恐至极的样子。
“别害怕,我不会杀你的,因为你是你娘的儿子。”皇帝这时候笑了起来,“但是我也不会护着你了,因为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以后的路,该你自己走了。”
皇帝顿了顿,又问:“来长安的路上,都发生了什么?”
“启禀陛下,什么,也没有发生。”独孤一心的回答和他对雪浓说的一样。
“你很聪明。”皇帝听了,大约是点了点头,接着说,“命也很大。”
“但是……”
但是,皇帝忽然死死盯住了独孤一心。
独孤一心可以感觉到皇帝在死死盯着他。
“这里不是朔北城,不是北方了,你的运气不会那么好了,这里长安,是整个天下间最奇特的城池,它是活的,它最喜欢吞噬的就是你这样聪明的,又自以为命很大的人,要小心活着,知道吗?”
“谨遵陛下教诲。”独孤一心这时反而恢复了完全的平静,再没有任何心里的起伏。
他活了十六年,怕生病,怕吃不饱,怕受冻,怕活下不去,但最最不怕的就是,别人不让他活。
别人不让他活,他就让别人去死。
他叫独孤一心,一心是他自己取的名字。
一心的意思是,一心射天狼,不肯回头望。
天狼是什么?
天狼就在他的面前。
在回到长安城之前,他还不确定,但是等到他站在这间大殿里,听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絮絮叨叨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终有一天,他会斩下那个君王的头颅,坐在那个位置上。
因为天命在他。
他,就是大劫数。
“秀行,你想要朕给你什么吗?”皇帝终于恢复了属于皇帝的威严,不再侃侃而谈,只是天威莫测。
“草民什么都不想要,也不敢要。”独孤一心不奢望皇帝能给他什么,哪怕真的给他,他也不敢要。
这世上的道理很简单,别人给你的东西,再好,也都是有代价的。
好东西,总是要自己去拿过来握在手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朕也的确什么都不会给你的。”皇帝又笑了,“让你从朔北城回来,赦免了你罪民的身份,已经是朕对于你,对于独孤家最大的恩赏了。”
“草民,谢陛下开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独孤一心一揖到地,保持着独孤家最后的尊严和骄傲。
“恩,朕乏了,退下吧。”皇帝在黑暗中挥了挥手,衣袖发出轻微的响动。
独孤一心告退。
他一步步从大殿里退出来,到了殿门口,殿门打开,他大步踏出,看着被大雪覆盖的长安,他深深吸气。
十一年,他终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