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泾河边。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平地上大大小小的上百顶帐篷。此时艳阳高照,花溶不得不被这塞外奇特而旖旎的草原风光所吸引。
凉泾河在燕京西北,北面是清澈的河流,南面是一片便开金莲花的草原。此时,正是金莲花盛开的季节,这种花是金国的名花,一茎数朵,每朵七色花瓣,花朵巨大,一大片连绵开放,几乎覆盖了整片土地。
此时,草原上已经有很多男女,都穿着鲜艳的衣衫,在这个灿烂的花海里嬉笑打闹。
花溶坐在马背上,眺望四方,真没想到,这苦寒塞北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跟南方那是迥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她呼吸着草原上那种浓郁的清香,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心里很是慨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乐趣,塞外游牧,中原农耕,为什么偏偏塞外民族总要虎视眈眈地入侵中原花花世界?
河边,成群的野鸭和野雁,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漂亮的飞禽,闪动着五彩的羽毛,在阳光下吱吱喳喳地叫着。
她正看得入神,只听得“嗖”的一声,金兀术一箭射出,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一名侍卫跑上去,捡回来两只野雁,金兀术大声说:“花溶,今日让你尝尝我大金的野味。”
她不以为意,远远地,只见宗翰和几个女真贵族从那顶巨大的帐篷出来,在他们身后,赫然还跟着宇文虚中等。
只是没有张弦等人。
她见到宇文虚中,又高兴又害怕,莫非,宇文虚中变节了?
可是,近了,却见宇文虚中满面憔悴,绝不像投降者的样子。
宇文虚中看见她也很吃惊,而且欣喜,二人简单招呼一声,宗翰已经打断了他们的话,冷冷看着金兀术:“兀术,今日议事,你为何迟到?”
“迟么?我看是恰到好处。还有,这会议在二哥帐篷里开岂不是更好?”
宗翰转眼看花溶,狠狠瞪她一眼,又看金兀术脸上的伤痕,冷笑一声:“少废话,马上开始。”
金兀术使一个眼色,武乞迈过来,低声说:“姑娘,请去四太子帐篷。”
他得金兀术示意,从不叫“岳夫人”,每次都以“姑娘”称之。
金兀术见她随武乞迈离开,这才进入宗翰帐篷。前两天的联盟会议发生了激烈争吵,狼主已经从上京亲自派人到燕京。宗望居中调停,建议去凉泾河射猎游玩,一边议事,企图缓和关系。按照狼主和金兀术等的意思,是在宗望帐篷议事,但宗翰深知,换了地点,就标志着权威的沦丧,决不让步。他的帐篷也是众太子中最大最豪华的,周围陈列着他的五千精兵。
金兀术见周围旌旗招展,士兵全是黑白服饰,正是女真的精锐部队。他冷笑一声,宗翰这是在炫耀武力呢。
宗翰冷冷说:“兀术,听说你养了个母老虎在家?”
金兀术怒道:“你说什么?”
宗翰狂笑一声:“你这没用的东西,被一个女人打成这样,还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兀术,你真是丢我大金男人的脸,把个母老虎当了仙女一般供起来,你是不是中了宋猪的蛊?”
这声“宋猪”听在耳朵里,金兀术更是火上浇油,冲上前,一把揪住宗翰:“原来果真是你在我府邸闹事,侮辱我……”
“兀术,你少寻衅……”
“你还不承认……”
这时,其他几名太子已经陆续进来,宗望拉着金兀术,谷神拉着宗翰,将二人分解开来。谷神大喝:“兀术,你要反了?”
金兀术冷笑一声:“你们才要反了。”
宗翰忽然面色大变,也不再争吵,宗望赶紧说:“大家兄弟,不要再闹了。”
众人坐下,面色皆阴晴不定。
宗翰见金兀术冷笑,更是恼怒,大声道:“兀术,你为什么屡次跟我作对?”
“我何时跟你作对了?”
“你竟敢阻挠我抓捕宋国俘虏。”
金兀术故作惊讶:“宇文虚中不是在你手上吗?”
宗望赶紧阻止,拍拍二人:“今日射猎是高兴事,切莫伤了和气。”
宗翰居中,狼主的使者在左。一众太子分列两边。众人都知道,今日,宋金议和已是次要,主要的是内部的权利斗争已经到了顶峰。
大帐篷里争执不休,外面却是另一番景象。
随从的,大多数是各位女真贵族的家眷,又几乎每人都有一到数名宋女为侍妾,草原上,便熙熙攘攘地有很多汉语。
花溶站在金兀术的帐篷边,本是要跟宇文虚中单独会面,可是,宇文虚中却被两名金人看着,进了另一座帐篷,再也不许出来。
此刻,花溶听着周围的汉语,心里不但不感到亲切,反倒十分苦恼,这些,都是靖康耻的活生生的陈列。
她看那些宋女,许多人早已认命,尤其是其中相貌出众受到女真男子宠爱的侍妾,更是谈笑风生,欢声笑语,看着这美丽的草原景色,和契丹、女真等女子混在一起,快乐到了疯狂的地步。她们奔跑着采撷遍地的金莲花,互相为对方戴在头上,嬉笑着,一起到河岸的一泓静水边照影,看满头的花朵给自家带来新奇的异国风情,都惊奇得咯咯直笑。
耶律观音也在列中,她算作是金兀术的家眷,但还在她姐妹的营帐里。本来见到金兀术,是要过来的,可是一看花溶在门口,便停下脚步。
她的姐妹低声问她:“四太子要娶那个宋女?”
她模棱两可,心里十分气愤:“真不知四太子看上那个母老虎哪一点了……”
“听说四太子的脸就是被她打伤的?”
“不是她还有谁?”
“啊?真是她?尚未过门就敢这么凶狠,过门了还了得?四太子难道也‘惧内’?”
…………
花溶回到帐篷边坐下,忽然门帘一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女子一身金人上等女子的服侍,上身红裳,下着金色长裙,满头发辫上戴着一顶金人女子喜欢的那种金色发冠,虽风情迥异,却容色照人。
花溶有些意外,立刻认出正是茂德公主,在一众女眷中,茂德的容貌的确无愧于第一,甚至比号称的草原第一美女耶律观音,不知强出多少。
两人对视一眼,茂德公主先开口:“外面风光甚好,岳夫人何不出去欣赏一番?”
“见过公主。我已略略看过一遍。草原风光,终究和南朝迥异。”
两人坐下,茂德公主低声说:“射柳节上见到岳夫人后,我父王母妃一直都渴望再见夫人一面,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花溶长叹一声:“出使金国毫无人身自由,实在不得相见。公主,你们可还安好?”
茂德黯然点点头:“幸得二太子垂怜,不曾受苦。可是,我的父王母妃,唉,他们粗衣陋食。还有九嫂和韦娘子,都在洗衣院受罪……”
花溶淡淡道:“邢皇后已经自杀了。”
“韦娘子呢?”
花溶知道不能在这众宋俘中保密,也无需隐瞒,只说“韦太后嫁给了一女真男子,目前已经身怀六甲。”
茂德一怔,沉默了许久,也不十分意外,只说:“韦娘子,她怎能如此?!九哥,唉,她是九哥的母亲啊!”
花溶默然,这又岂由得韦太后做主?
“可怜九嫂无福。岳夫人,你此次前来,我九哥是怎生打算?”
她急切想知道九哥是否励精图治,父兄是否能够南归,之所以对宗望委曲求全,也是为了换得父兄南归。花溶无法实说赵德基其实唯一想救的只有韦太后,就说:“官家****切盼你们回去。”
哪怕是谎言,茂德也得到一丝安慰,眼睛一亮:“实不相瞒,奴这些日子百般伺候二太子,****哀求他,他终于同意此次等狼主命令一来,就放我父兄南归……”
花溶见到宗翰那个架势,心里一咯噔,可不敢如茂德那么乐观。
茂德又说:“这几天,大太子和四太子等发生了激烈争执,奴生怕再起变卦。岳夫人,你可否代向四太子求情,叫他多说好话……”
金兀术搜山捡海捉拿赵德基,是狂热的主战派,要跟他求情简直是与虎谋皮。
“奴听二太子说,四太子非常宠爱你,甚至愿意娶你做正妻,你求他,他一定应允……”
“呵呵,公主此言差矣,你既然叫我‘岳夫人’就该知道,我怎会嫁给金兀术?”
茂德低叹一声:“奴岂会不知!奴当初也是蔡中郎(蔡京之子)之妻,却不得不委身二太子。国破家亡,区区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放弃恩爱夫妻情谊,委身侍敌,为的也不是自己这残破之躯,而是暂得父兄平安……”
宋徽宗等人初到金国时,金人连吃穿都不供给,只发给每人五斗稗子、一些棉麻,让其自给自足,这些人既不会纺织,更不会耕作,饿死大半。后来,茂德获宗望允许,多次偷偷拿了财物接济父兄,他们才勉强度日。这一年多,宋国已经先后到了三四批使节团,但全部是有去无回,她见宇文虚中等被扣押,断定花溶自然再也没有脱身的机会,只能依附金兀术。
花溶实在没法责怪她的想法,心里也感到茫然,所有人都知道金兀术现在是狼在牧羊,自己还能保全多久?
她低声说:“奴听过二太子讲你和四太子的恩怨。四太子是真心喜欢你的,远非奴家这等俘虏可比。奴还听说,耶律观音都是他的第二娘子,二太子猜测,他这是为你保留着正妻的位置,四太子那般待你,远非二太子待奴可比。你求他,他一定会应允……”
大家都认定“岳夫人”要变“金夫人”了?
花溶淡然摇摇头,“二圣”能否南归,绝非是几个宠妾求求金国贵族就可以达成目的。而茂德公主,总想抓住救命的,哪怕是稻草。
她只说:“花溶既然奉旨前来,就会尽力而为,不止‘二圣’,还有太后等,公主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