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翡说着,果见晴雯越发哭个不休,林翡便笑道:
“你们今时也算是得意,只是你们得意时间久了,就忘了荣国府原本有多少人是和你们一样得意的,忘了那些得意人有几个能得意到最后的。”
林翡说着,果然见袭人几人纷纷脸色大变,而这时,贾宝玉也已经疾步走来,对林翡怒道:
“你不过是有意说这些话来离间我们,我看出你心里意思了,你这个心里藏奸的歹人!”
林翡闻言,只微笑的说道:“链二哥难道没有大丫鬟伺候?她们现在都去什么地方了?”
林翡说着,手中的狼毫笔在笔洗中涮了涮,然后起身笑道:
“就更别说已故的珠大哥身边的人儿了,除了正妻李氏,谁留下了?”
贾宝玉闻言一时哑然,但仍旧气急败坏的想指责林翡。
但林翡可比贾宝玉理直气壮多了。
林翡只淡淡的笑道:
“你觉得婆子们不好,但婆子们也是从娇花儿走过去的,你现在厌恶的死鱼眼睛,就是你眼前的这些明珠翠玉未来。”
林翡说着,缓缓走到晴雯跟前,把袭人手里的帕子抽过来,拿在手里叠了叠,便微笑着,擦净了晴雯脸上的泪痕。
林翡便隔着帕子捏着晴雯的脸给贾宝玉瞧,一边还说道:
“这般风流灵巧的可人儿,你也忍心去凶,旁人都说你最体贴女孩儿的心。我看也不尽然,如今你心里不痛快,这等娇花美玉,也不过是泥撒气的玩意儿罢了。”
林翡说着,松开晴雯,转而一步步逼近贾宝玉,笑道:
“你就别说什么情深义重了,你爱的是她们青春貌美的容颜,爱的是她们最美年华里的娇俏可人,除非她们死在最美的年华里,否则啊,你总会在未来的一天里面发现,发现她们早已成了死鱼眼睛,发现她们没了当初的灵动,只余下令你失望和作呕的粗鄙无知。”
贾宝玉闻言,忍不住后退几步,连连说道: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这等无情的人!”
林翡只笑道:
“我曾听人说起过,说赵姨娘年轻时也是一个容貌美艳,性子爽利的人,虽然泼辣,但说话行事,都自有分寸道理,怎么老了就换了个人似的。”
林翡说着,又回头看向袭人三人,果见这三人越发变了脸色,一个个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了。
唯有贾宝玉还想替自己争辩,但贾宝玉才想说,就听林翡笑问道:
“我记得你曾说过,说那些好好的姑娘们,偏偏嫁了人,沾染了男人气,就也跟着混账起来。今个儿也巧,我也来问问你,难道你身边的丫头们,都不必嫁人了么?还是说,只有嫁给你,她们就不会老了。”
贾宝玉闻言,张张嘴,却又被林翡打断了。
“我知道,她们年纪大了,就该拉出去配小厮了,到时候自然有新的丫头来伺候你,你管她们是变成一池臭水还是什么,总归你跟前的都是娇花媚柳,总归不会有死鱼眼睛来膈应你。”
林翡说着,忽见袭人三人,尤其是袭人,一个个都有些站立不稳了。
林翡便笑向她们说道:
“你们也都是聪明人,难道从未想过?看来我还是高看你们了,这必定是宝玉的性子让你们迷了眼,以为他对你们好,你们就能永远跟着他,可他是做不得主的,无论是妻是妾,也都逃不过父母之命四字,怕是除了袭人,你们都未曾沾得。”
林翡说着,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来敲门,小丫头就去看,却听见是宝钗的声气。
一时林翡便闭上了嘴,连忙收拾罢桌上的东西,欲去别的屋子避开,但贾宝玉这里并未做太多隔断,少有能避人处,林翡也不好躲进丫鬟们的闺房。
更兼得小丫头直接就开了门,宝钗没一会儿便进来此处,到让林翡避无可避。
林翡便只能移步屏风后,但这屏风有点小,林翡近来个子越发高了,这屏风根本遮不住他。
林翡也只好迎着进来的宝钗,笑着应了声好,便寻了个理由出去了。
大观园建的极好。
因是贾妃省亲之地,所以各处摆设纹饰也未曾做什么限制,林翡随意闲逛,没走多远,就看见数处皇家规格的石雕。
林翡便心中暗道:
这荣国府也是太不谨慎了。
虽说园子是贾妃省亲所用,但住的人却不是贾妃,即便有贾妃懿旨,也该尽量将那些逾越之物封存,而不是堂而皇之的摆出来。
这些东西虽然能彰显身份,显得气派。
但犯忌讳啊!
难怪宣皇一心一意先拿你荣国府试刀。
林翡想着,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山石后传来女孩子的声气,林翡恐是探春等人,顾及男女大防,便自己先行避开。
却原来是几个小丫头,领头的是薛宝钗身边的莺儿。
林翡瞧见了,心中暗道:
“这丫头倒是不明白事儿的,自家姑娘出去也不跟着,到自己四处玩了。”
林翡想着,便从另一边绕远了,并未听到莺儿笑道:
“你们那里知道我家姑娘的好,我家姑娘最是和善的,从来没见过她和人生气甩脸子的,便是旁人不知礼,她从来也都是好声好气的规劝。我就经常想,这是怎样的神佛保佑,才能叫我就姑娘托生过来。”
莺儿说着,就双手合十,念起佛来。
几个小丫鬟也连连点头,一个个都说宝钗的好,都说宝钗瞧着就是温柔和善的,不像林姑娘又清高又傲气,让她们都不敢去和她顽去。
莺儿便笑道:“你们知道什么?林姑娘虽然最是清高,可她家世代清贵的很,她又生的那样美貌,又通晓诗经典籍,怎么会没几分傲气了。”
几个小丫鬟闻言,也觉得有理,便说道:
“这话却是没错。”
莺儿似与有荣焉的点点头,连忙说道:
“再说了,她可是盐科林老爷的嫡长女,祖上也有过爵,虽然没了父亲,但哥哥却小小年纪,就已经成了太子面前的红人,她怎会和我们顽去,便是我家姑娘去和她顽,也没见她怎么愿意去理。”
几个小丫鬟年纪小,闻言便说道:
“难怪林姑娘瞧着就不似常人,原来身份就不一般,想来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她的娘可是咱荣国府的嫡小姐!”
莺儿:“……”
算了,反正话她已经说了,别人怎么想,她又拦不住。
莺儿想着,就将这事丢开,自己一个劲的和众丫鬟们顽去了。
林翡直到夜里将歇之时,才回了怡红院。
今夜的怡红院倒是出奇的安静。
袭人三人屏息敛声,伺候宝玉也不似原先那般亲昵,只例行公事一般,妥妥帖帖的替贾宝玉收拾完了,也就散了。
再无往日的欢声笑语,温柔似水。
贾宝玉呆呆的躺着,回忆今日的情形,贾宝玉根本无心睡眠。
贾宝玉有些话不止对一个人说过,众丫鬟们也都知道他心中瞧不上那些老婆子。
他曾说: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
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
再老了,变的不是珠子,成了鱼眼睛。
他认为好好的姑娘,嫁了人就渐渐混账,就是因为沾染了混账的男儿气息,所以才跟着混账,所以女孩子一经嫁人,没几年就变了一个人。
贾宝玉从前说这些话,袭人她们也是赞同的,可他没想到,今时今日,他的这些言论,反成了袭人她们避着自己的根由。
贾宝玉越想越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翻身,又瞧见不远处就是林翡,贾宝玉顿时觉得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大型移动的腌臜物在他眼前晃悠。
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贾宝玉便连忙又翻了个身,但忽然想到。
林翡好似还在洗漱,却无人伺候。
贾宝玉便又翻了过去,冷嘲热讽道:
“怎么无人来伺候你了?”
林翡便笑道:“我来时见那两个小丫头在等我,我便让她们先去睡了,本来这起居洗漱,就不该有人伺候的。”
堂堂男儿,四体康健,连衣服都需要旁人来帮忙穿来脱去,才能入睡,也真是太无能了。
林翡想着,只自己洗漱罢了,倒了水,便自行宽衣就寝。
贾宝玉只冷眼看着,冷冷地说道:
“什么你让她们下去的,你骗得了谁?如你这等冷心冷性的人,你以为她们会偏向你?她们纵然不理我,也断然不会理你半句!”
林翡闻言,面色古怪的看了贾宝玉一眼,却见贾宝玉转过身去,不理他。
林翡诧异了。
不是说贾宝玉聪慧异常吗?
他不过略略使了些激将法,这厮就受不住了?
还是贾宝玉过惯了天真无邪的日子,根本不懂什么叫世态。
林翡想着只自顾自的睡去,管贾宝玉怎么样。
林翡不言。
贾宝玉还当林翡是被他说中了心事,刚想再翻过身去,讽刺一二,翻身却见林翡已经静静睡去。
贾宝玉心中就更难受了,越发的难以入睡,几乎是瞪着眼睛,直到天将亮时,才昏沉沉的睡了片刻。
等林翡早已出去,袭人来伺候贾宝玉起身时,贾宝玉还在酣睡,袭人便没有喊他,贾宝玉便直到日上三竿,才堪堪睡醒,捂着有些钝痛的脑袋,穿着中衣出来。
此时袭人就在外间绣花,只是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昨日林翡的话,她们也是信了七八分的。
别的不提,贾宝玉对姑娘和老婆子的区别对待却是极为明显的,而她们都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儿,素日最得贾宝玉另眼相待,也跟着笑老婆子们不自知的出洋相。
可昨日林翡的话也真真打破了她们心中的不少谜障。
她们现在是姑娘,日后是媳妇,再日后就是老婆子。
她们也会嫁人,会老去。
也会从贾宝玉口中的无价宝珠,变成没有光彩的死珠,会从死珠变成鱼眼珠子。
原先被她们厌弃的死鱼眼睛的老婆子,何尝不是她们日后的情形。
年轻貌美带来的一时欢愉,也终究是一时啊!
袭人三人昨晚上虽然明面上是各自睡去,但实则谁都没心情去睡,一个个都熬的眼底下一片青黑。
今日的怡红院与往日极不相同。
今日听不见小丫鬟们与宝玉的笑闹声。
今日贾宝玉坐在桌前,难得的看起书来,但若是认真的瞧,就能看见贾宝玉紧抿着唇,皱着眉,双眼无神,带着三分厌烦、三分恼怒和四分困倦。
袭人三人都各自忙活去了,也不在贾宝玉跟前晃荡。
几个小丫鬟们对昨日林翡的话并无太多感想。
她们本就是小丫鬟,不如袭人晴雯三人那般风光,她们本家就在荣国府,容貌也比不得晴雯麝月之流,家中父母早就给她们定好了小厮,等她们年纪到了,就会嫁过去,也从不必做什么姨娘梦。
但袭人三人不同。
贾宝玉在荣国府有多么风光霁月,袭人三人在荣国府就多有脸面。
她们虽然伺候的不是姑娘,可她们却都是实打实的副小姐,可这一切都会消失。
探春她们几个若是嫁了,她们身边的待书司棋等人便会跟着一起去,做陪房,只要姑娘不到,她们就一辈子有脸面。
可她们这些做爷们儿大丫头的丫鬟,若是爷们儿有情,她们还能好过些,但也只是好过些。
琏二爷原本的几个大丫鬟,二奶奶一来,没几天就全被打发了出去,而这还不许旁人说嘴,又硬逼着平儿做了通房,还不给平儿实打实的名分。
平儿在凤姐儿身边多年了,尽心尽力,忠心耿耿,却多年来都是平姑娘,而不是平姨娘,连孩子都生不得。
袭人想着,忽然呜呜咽咽的忍不住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儿滴在绣了一半的鸳鸯上。
她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袭人想着,回到屋内,将这绣了一半的鸳鸯用剪子剪了个稀烂,丢进布头线头的囊子里。
作完这些,花袭人便用帕子揾去了泪,便洗了脸,对镜仔细的梳妆罢,就端了已经沏了三遍的枫露茶,去见宝玉。
因见宝玉对着书本子发呆,袭人就轻声笑道:
“宝玉,枫露茶已经泡出色了,刚好能喝了。”
宝玉听见身后似是袭人的声气,初识还觉得是自己幻听了,但枫露茶的茶香浓郁。
贾宝玉回头,只见袭人如之前一样,正端着茶,笑吟吟的看着他。
贾宝玉忽然有些受宠若惊起来,想问袭人为何还对他如此,但又怕问了袭人却翻脸。
贾宝玉便赶忙接了茶,喝了,心中对袭人越发珍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