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坐上公交车,我也做好了吐的心理准备,幸好车上有空位,我扒在前座的靠背上苦苦支撑着。车子一阵一阵地停,恶心的感觉也随之一阵一阵往上涌。晕过车的人应该最能理解,那种要死不活的状态,仿佛是这辈子最虚弱的时候。
下了车以后,我蹲在路边休息了很久才有气无力地站起来,等待几辆飞驰而过的车子经过之后,便走到了马路另一边。来到二叔所租住的房子的楼下,我按通了门铃,门开了,我缓缓上楼。之前已经来过四五次了,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二叔家。
敲开门之后,我微笑着叫了一声二叔,二婶。二婶懒散地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张毛毯,在织毛衣。二叔穿着格子衬衫和西裤,跟以前见过的二叔完全是两个人。
去年二叔被传销组织骗去了上十万的积蓄,在传销组织里待了一年多,虽然钱没了,但人变得比以前精神多了,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精神饱满的样子,坐立都挺直了腰。以前的二叔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弯腰驼背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多岁。
我尽量打起精神来跟二叔一起坐在沙发上,有意无意地看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电视。二叔把手按在膝盖上,挺直了身子,头发梳得油光滑亮的。
二叔说:“怎么现在才放假啊?其他厂都是二十五就放了。”我笑了笑说:“我们厂赶货嘛!”二婶忽然坐起身来,仔细观察着我的头发,惊讶道:“哎呀,克克,你的头发都白了啊!”二叔也注意到了,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年轻头发就白了呢?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年轻人愁什么呀?你看二叔我去年被传销组织骗了十几万块钱,照样继续上班!”
我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我的头发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发白了,跟哥哥比起来算是晚的,哥哥十五岁考高中的时候就因为学习把头发学白了,我算是在书海里逍遥自在地过了青春期。上高中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把学习放在眼里,也许是因为学习成绩实在是太差了,而且严重偏科。我做过英语科代表和语文科代表,但对数学啊,物理啊,化学啊,生物这些科目简直是一窍不通,有时候测验考试我连试卷都不交,上课的时候也是拿着小说看。《水浒传》就是在我上高三期间看完的,它让我屏蔽了老师嘈杂的讲课声和同学们嗡嗡的交头接耳声,独自沉浸在小说里精彩纷呈的世外桃源里,比那些枯燥乏味的教科书好看多了。
我在上学期间看了金庸的所有武侠小说,还有古龙的大部分武侠小说,还有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和《三个火枪手》,雨果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九三年》,《海上劳工》,《笑面人》等等,在小说的世界里可以暂时屏蔽现实中的种种烦恼,体会各种人物的喜怒哀乐,世事无常,虽然小说里写的也是现实,但这种现实比现实更令人有希望,而现实的现实往往太令人绝望。喜欢看小说的人跟喜欢玩网游的人一样,都是在逃避现实中不开心的自己,想在虚拟的世界找到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状态。看主角大显神通,幻想自己也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像现实里无人问津的自己,总是独自黯然地呆在小小小角落。
我也时常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事业有成,开着宝马车回到家乡,受到亲人热烈欢迎,被乡亲们羡慕,而我只是笑而不语,展现自信的魅力。可现实中的我却从来没有体会过自信是什么滋味,总是低着头行走,宁愿沉浸在手机世界里,也不愿面对那些问东问西,好像很关心我似的亲友。他们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话吗?他们其实也在外面苦苦挣扎着生存,一年老过一年,一事无成,最大的心愿无非就是买房买车,娶媳妇等等。
二婶忽然掀开毛毯,从沙发上下来,伸了一个懒腰,说:“我去做饭啦!克克,你想吃点啥?”她这一问把我从遐想中唤了回来,我愣了一下,笑道:“随便吧!什么都可以。”
上午我就赶着去坐车,因为怕吐,所以没吃早餐,后来还是吐了一肚子的酸水,饥饿加恶心的感觉别提多难受了,虽然非常饿,但感觉不到,只感到发自肺腑的恶心,整个人是懵的,味觉,视觉,听觉都迟钝化了,连饿也感觉不到。
三菜一汤上齐,二叔提议说喝点酒。我想喝酒应该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吧,说不定会让晕眩的感觉尽快消失,而且喝点酒之后晕乎乎的,睡觉也睡得香一点。
我开了一瓶啤酒,二叔也开了一瓶。刚开始喝的时候二叔就说:“你多喝一点吧,我喝不了!”我不置可否地看了看二婶,二婶拿个杯子来,从二叔的酒瓶里倒了一杯,说:“你二叔确实喝不了酒,你自己喝吧!”
我一下子感觉很庆幸,庆幸的是幸亏不是晕车之后去四叔家。每次去四叔家,不管我晕没晕车,四叔都得灌我几瓶酒,直到喝吐为止。本来晕车就够难受的了,一喝酒就更难受,连饭都没有吃几口就又吐了,晚上还得饿着肚子睡觉。所以每次去四叔家我都有种是去受罪的感觉。
二叔还算是比较通融的,他自己也确实喝不了多少,喝两口啤酒就满脸通红了。我因为想快点完成喝酒的任务,所以跟二叔敬了一杯酒之后便匆匆把一瓶酒干了,马上吃了一碗饭,腹中空空的虚弱感缓解了许多,人也精神了一点。
吃完饭之后,我点起了一根烟,二婶惊讶道:“你还抽烟啊?!”我边抽边眯着眼睛点点头。二叔说:“男孩子抽点烟不算什么。不过不要像你爸一样抽那么多!你一天抽几包烟?”我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说:“三天两包吧!”二叔点点头说:“那还不算多。你老爸抽烟太凶了,一根接一根,我看他打麻将的时候从第一根烟抽到最后一根都不熄火的,太吓人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一阵唏嘘。想当初我和哥哥,老妈都极力反对老爸抽烟,抽烟不仅浪费钱,还很伤身体。我和哥哥在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了禁烟的图片,都是我们自己画的,还买了很多瓜子给老爸吃,让他想抽烟的时候就吃瓜子,可他吃完瓜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抽烟。老妈是说了他半辈子了也没说服,只能默默忍受二手烟的危害。哥哥气得在老爸身后像个女人一样数落个不停,而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在心里厌恶,厌恶抽烟这个恶习,同时厌恶老爸那种颓废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发誓绝不会抽烟,因为我觉得抽烟是最不健康的行为。
直到二十二岁之前,我都一直保持着对抽烟的厌恶和排斥,看到别人抽烟就烦,闻到二手烟就闭气,或者尽快远离。我总觉得烟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的人是绝对不会抽烟的。
可到了二十三岁,随着烦恼渐渐增多,压力渐渐增大,消极的情绪增加,我也抽起了烟。虽然我明明知道抽烟对身体很不好,但再也戒不掉了,也许是因为没有必要戒。戒了又怎么样?还是找不到女朋友,还是一事无成,还是失魂落魄。有时候我觉得烟是唯一的伙伴,只有它才知道我心里无法言说的苦,都在缭绕的烟雾中随烟弥漫,挥之不去。除非没有烦恼才不抽烟。也许等我有了妻子,有了小孩,有了一个家,那时我才会珍惜自己的生命。
二婶疑惑道:“你以前好像不抽烟的?上次到我家过年也好像没抽过。”我点点头,微笑着说:“是啊,那时我还没抽烟。”二叔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轻轻叹了口气,说:“二十三岁的时候吧,那时候宿舍的其他人都抽烟,只有我一个不抽烟,慢慢就跟着他们学会了。”二婶语重心长地说:“所以说在外面不能跟别人学坏了。你谈了女朋友没有?”
想不到二婶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我愣了一下,说:“还没有。”二叔说:“小兵都换了两个女朋友了,你看你长得比他帅多了,也高多了,怎么找不到呢?”我苦笑了一下,暗自叹了一口气。
小兵就是二叔的独生儿子,比我小一岁,比我活泼开朗一点。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女生总有种望而却步的恐惧感和自卑感,女生也对我这样严肃而古板的脸色敬而远之。我觉得是老爸影响了我。他做了三十多年的教师了,平时总是一张虎脸,令人敬畏,我从来不敢仔细去看他的脸,连话也不敢主动找他说,总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问什么就答什么。久而久之,我也练就了一张死板的虎脸,跟我不熟悉的人肯定会以为我是个很难接触的人,但跟我接触久了之后又会发现我其实很不正经,经常开一些突破底线的玩笑。比如故意盯着哪个胸比较大的女生看啊,看得那个女生不好意思,来打我一下,又故意说一些露骨的笑话,说生过孩子的女人比较松一点之类的,总会令人对我刮目相看。其实我骨子里确实是一点也不正经,渴望在规规矩矩的现实世界尽量活得自由一点。
晚上十点多了,我漱口之后又回到大厅的沙发上,二婶还是躺在沙发上织毛衣,二叔默默地看着电视,还是穿着一本正经的衬衫,衬衫扎在裤子里,裤子上套着闪闪发亮的皮带,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他居然在家里的时候也穿得这么一本正经的,看来传销的毒还没完全清除啊!
我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看电视,我其实有六百多度的近视眼,但我很不习惯整天戴着眼镜,所以看远一点的东西总是朦朦胧胧的。二叔倒了一杯茶,说:“你喝不喝?”我摇了摇头,又打了个哈欠。二叔说:“你怎么老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点年轻人的精气神也没有。你看我都四十二岁了,越活越有劲。你可能是思想有问题,你要改变自己……”他给我灌了很多的心灵鸡汤,说得我脸上的笑容从尴尬变为僵硬,后来直接茫然地看着电视,也不知道电视上放的是什么鬼东西。
二叔停了一下,二婶笑着对我说:“他是不是很啰嗦?”我微笑着,不置可否。二叔喝了一口茶,说:“啰嗦也是为了你好!”我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长长舒了口气。也许是因为二婶半开玩笑的提醒,二叔一下子沉默了。我仿佛是解脱了一般,掏出一根烟来夹在手指之间,准备点火的时候我看了看他们,二婶淡然一笑说:“没关系,你抽嘛!”二叔也说:“抽,抽!”那些心灵鸡汤我喝了不知道有几吨了,可有什么用呢?哪怕是听进去一句,然后付诸于行动,我的人生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那些给别人灌心灵鸡汤的人自己都无法实践几乎令人产生幻觉的名言警句,却总是指望能改变一下别人,在别人身上产生一点积极的影响也算是他自己的荣耀。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同感,其实在亲戚家玩是挺无聊的。虽然亲戚都会说:“把这里当作你自己家就好了!”可你真的能把他家当作自己家吗?在自己家随随便便穿个内裤到处走,想什么时候拉屎放屁都行,想吃饭就吃饭,想睡觉就睡觉,想挖鼻屎就挖鼻屎,在亲戚家可以吗?亲戚也是人,有人就有眼睛盯着你,你弄坏了他家的沙发都得看他深藏不露的脸色,他当然会大大方方地说无所谓啦,没什么啦,可等你走了,不知道用什么恶毒的话诅咒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