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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238 算来算去输给了情字(1 / 1)

海城从未有过这样凉如水的夏夜。

天是寒的,地是冰的,空气冷得人骨子发麻,每一寸血液都在凝固冻结,整个世界大雪苍茫。

我推开病房的门,里面灯光微暗,机器嘀嘀的声响在寂静空气内非常清晰刺耳,我连目光都是颤抖的,定格在闵宝涞身上,我看到他那一霎那,我所有眼泪都止不住滚落下来,我无法控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

那是怎样一具身体,苍老干瘪削瘦,比纸片还要薄,他浑身插满仪器管子,五颜六色将他苍白透明的身体衬托得令人恐惧,我根本不敢靠近他,我怕极了,我就站在床尾,静静望着他毫无生气、颧骨塌陷的脸。

他大约感觉到了什么,在我无声沉默中缓慢睁开眼睛,他看到我时,浑浊而晦暗的眼底微微有一丝颤动,那是一抹亮光,来自于男人看待女人最光明最动情的时刻,但很快,因他微薄的呼吸而稍纵即逝。

他抬起手,虚弱而颤抖指了指自己嘴巴上戴着的口罩,他朝我眨了一下眼,我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我以为是氧气不足,他无法呼吸,我那一刻忘记了自己渴望他死,我本能冲过去,语气惊慌问他怎么了。

我自己都不曾察觉我怕他死,我怕他撒手在我面前咽气,我会无助,会做恶梦,会日日夜夜被那这可怕场景缠住,我不再是觉得泄恨,觉得大快人心,我觉得悲凉,这世上又有一个疼爱我在乎我的男人,没了。

可我看着他做不了什么,我急得转身要跑想去叫大夫,他忽然一把扯住我手腕,我所有动作在这一瞬间止住。

我低下头看他,他已经用另外一只苍老而无力的手将氧气罩摘下,他嘴唇是深紫色,有些无力而艰难说,“我一直都在等你来。”

我用力咬着嘴唇,有许多话想说,全部堵在喉咙里,随时都会脱口而出,我知道再不讲便没有了机会,他摇摇欲坠的生命已经进入最尾声,可能一瞬间,便撒手人寰,脱离尘世,他是罪大恶极,不是我大约也有的是人想要讨他的命,索他的债。可他对我好,就冲这一点,我也不能残忍得让他糊里糊涂得走。

我刚要张口说,他忽然微笑着朝我摇头,将我所有话都堵住。“其实我清楚。沈筝,你的目的,你的作为,你的心思,我全都一清二楚。”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我心口却狠狠一震,就像是被一个巨大重锤砸在心脏上,砸在头颅,我没有任何防备,就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我下意识用手指抠住床铺边缘,才稳住自己剧烈摇晃的身体,我张开的唇再发不出一个声音,就像忽然间成了哑巴,失了语。

他目光迷离,深紫色的唇又蒙上一层黑霜,他大约已经快要扛不住,可他并不肯放弃,他带着几分偏激的执念,眨也不眨地凝视我。

“不错,陈靖深是我派人杀的,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死,他现在依然安然无恙,在官场风风光光。是我破碎了你的家庭你的婚姻,让你没了丈夫,没了依靠。可如果再重来一次,我还是这样选择,否则你根本不会给予我这样美好的三个月,我们形同陌路,我生命中永远没有沈筝的存在。”

他说着话忽然笑出来,颧骨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裹住空洞的脸颊。

“我还记得你从水里出来那一霎那,浑身都是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只露出五官窄窄的一条,你眼睛上都是水雾,滴滴答答的顺着鼻梁向下淌,外面阳光很美,斜斜射进来,照在你身上,温暖明媚,清纯漂亮。让我怦然心动。我当时就认出了你,我在想,你是来为自己丈夫报仇的,我要小心你,红颜祸水最动不得心。”

他眯着眼长长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听别人讲,我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从她们身上找自己当年的身影,是这样吗。”

他看着我,脸上布满笑意,我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望他,他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有漩涡风暴,可这些都随着我沉默而归于平静。

我连最后一句话都不愿说,他想,我恨他。

可他不知道,我只是说不出来,我早已停了心跳。

“闵宝涞一生如果那样不堪,闵氏早就没落被吞噬,怎么会有今天。”他低低笑着,“也好,你越是认为我一无是处死不足惜,你手下得越干脆,耽误太久时间在我身上,你要耗掉多少青春。”

他朝我伸出手,而不是要我握住他,他隔空在我脸上轻轻划着,似乎在沿着我的轮廓一点点描摹,“年轻多美,你这样好,不该把年华耗在我一个老头身上,我这辈子做了不计其数的坏事,我想过我不会善终,我想过自己千百种结局,却漏掉了这样的可能,人算不如天算,算老算去我一把年纪还会输给年轻人才躲不过去的情字上。”

他说完将目光落在我披散于肩头的长发,我头发浓密又柔顺,乌黑明亮。陈靖深和祝臣舟,包括闵宝涞,都很喜欢抚摸我头发,每一个晚上,发丝铺盖着窗外月光,像一匹精致丝滑的绸缎。将脸埋在发丝间,用力嗅着,然而闷笑出来,或者勾起手指卷住,一点点把它缠绕成波浪。

他此时定定看着我头发,仿佛想起了那些夜晚抚摸时候的触感。他笑了笑说,“很想摸摸它,可我没有力气了。我知道这几个月强颜欢笑在我身边,你并不快乐。现在大仇得报,沈筝,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我不是看不透,只是我无法怎样,我这个年纪,争不过年轻人,上山虎也怕遇到凶猛的下山狼,何况我是一头苍老的虎,祝臣舟是一匹凶猛年轻的狼。太多人觊觎闵氏,我虽然将闵氏的一半都掏空,可祝臣舟也有他的办法再掠过回去,时间不肯馈赠我多争取的机会,所以我能留给你的,只有闵氏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它可以让你与孩子后半生无忧。”

我捂住自己痛得纠缠到一起的胸口,里面有什么被撕裂扯开,浓郁的血腥气息只有我能闻到,但它确实存在,它在空气内挥发蒸腾飘散,融于我每一下呼吸中,为什么别人感受不到,为什么空气还是白色,为什么不是鲜红的,不是刺目的?

他忽然在这时身体紧绷起来,张大嘴巴大口呼吸着,瞳孔在窒息的痛苦下微微扩散膨胀,他使劲拼命的喘,两只在身侧平放的手死死揪住床单,我看他挣扎的模样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我呆滞住,就像一个吸毒犯,我曾见到陈靖深在书房内观看缉毒所犯人戒毒的视频,他们毒发时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随意瘫倒在一个地方,不管多么肮脏破旧,根本失去了抉择的能力,如同爱人间炼狱,将自己那颗心尘封与十八层地狱,一层层包裹住,不是人间的力量能够救赎。

他们已经失去了理智,被几万只虫子啃噬的滋味让他们没有了思维和感情,就是被摆布的布偶,没有生气的肉体,活活烧死了潇洒真实的自己。

闵宝涞在我震惊和恐惧中,终于渐渐止息,他涣散的瞳孔苍凉无神盯着天花板一盏灯泡,他断断续续说,“我很感激你,沈筝,是你让我余生有一些不同的东西,它也许并不纯粹,但它在我眼中很美好,无可取代。各花入各眼,这就够了。”

我脑海闪过第一次见到闵宝涞的场景,是祝臣舟和闵丞纹的订婚典礼,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但那时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杀陈靖深的凶手,也没有坏感,我对他的印象便是虚伪,奸诈,又非常善于演戏,拿捏别人弱点,是所有成就伟业的商人如出一辙的特点。

第二次是在泳池我的设计下。我忽略掉他是怎样的人,只想着我必须成功,否则我没有任何借口靠近他,对他下手,我没想过会这样容易,更没想过闵宝涞会对我这么好。

“孩子…”我终于在这极度而压迫的震撼中压抑不了哭声,它从我牙齿舌尖和喉咙一起溢出,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我抗争不过,只能选择顺从。我哭着说,“孩子也…”

“你高兴吗。”他忽然打断我,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如果你觉得做这一切都很高兴,就好。不需要解释和愧疚,我没有怪过你,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和感情负责,虽然我老了,我也很洒脱。我欠你丈夫一条命,我还了。从此你好好活着。”

闵宝涞说完这些后,便长久而贪婪的凝望我,他不肯眨眼,不肯错过我脸上丝毫闪烁的表情,我不知道他要看什么,是我的愧疚,我的后悔,还是我的狠毒,我的冷漠。

可他最终放弃了,他不想再看下去,他所有深情都用尽在一个想要夺取他性命、欺骗他尊严的女人身上,我想摇晃着他身体,大声喊醒他,告诉他我不值得,沈筝根本不值得。

可我没有来得及这样做,闵宝涞便在我泪眼朦胧注视下,缓慢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没有任何遗憾,唇角溢出满足的笑容,已经将一生力气都用完,谁还愿意苦苦支撑着。他怎会做一个苟延残喘的俘虏,还不如偷个懒,将这一切恩恩怨怨丢给世上的其他人,看他们嗔怪痴怨,爱恨情仇,安安静静走出戏里,做戏外的清闲居士。

他苍老皮肤上因为快乐解脱而挤出皱纹,眼角有接连不断的泪水淌出,汹涌澎湃,仪器屏幕此起彼伏的波折逐渐趋于平静,发出刺耳的警告声,大批医护人员从外面闻声闯入,将我往门口推,他们把氧气罩为闵宝涞重新戴好,然后将病床周围的仪器撤掉,升起底下的升降台,变成一个临时手术室,窗帘拉上那一刻,所有情景都被隔绝,我耳畔炸开的是医生高喊:用力加快,心肺复苏,血压下降,深度昏迷…

这些声音来势汹汹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好像要将我活活烧死,我冷静和自持都崩塌爆裂,那些刀和钳子就好像撕扯在我身上一样,刺得血肉模糊。

我再也无法面对这一幕,像逃亡般转身夺门而出。

昏暗室内和惨白的走廊,剧烈恍惚交替间将我眼睛狠狠刺痛,我手捂住自己面庞,深埋在掌心内,沿着墙壁无声蹲下去,他闭上眼那一刻,我所有思绪和理智都被抽离,我知道闵宝涞那番话将永远石沉大海不见天日,只要我不说。可它也同样字字诛心折磨我良心不安。

我在这条路上深陷,有着极大的勇气和信念,我曾说我活下去的全部动力都是为陈靖深报仇雪恨,可现在呢,我做到了,闵宝涞生不如死,他对我嫁给他的目的一清二楚,他躺在床上,再也站不起来,就将这样逝去,连最后的尊严都没有,可我快乐吗,我摸着沈筝那颗封在冰天雪地内不复温热的心,它是否还有一丝喜悦的跳动。

不,它更加冷漠,更加死寂。

它安静得让我找不到自己活着的痕迹。

报复永远都是一件痛苦的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闵宝涞狠心杀绝所有挡住他路的人,唯独对我视若无睹放行,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所有怨恨、隐忍痛恶都被他看在眼里,他像是心甘情愿死在我手里,没有一丝怨言,接受得干干脆脆。

我宁可他不知道,宁可他刚才拼着最后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狠狠撕扯我,喊着要和我同归于尽,变成厉鬼也纠缠我折磨我,我我也不愿面对这样结果,太出乎我意料,让我的残忍放大了一百倍,一幕幕如同过电影般在我眼前轮回,让我看到被仇恨洗脑的沈筝有多么狰狞和狠毒,他有一双暗夜窥探的眼,他只是不说。

他问我,你高兴吗,如果你高兴,就好。

杀了我吧。

凌迟又怎样,万箭穿心又如何,都不及这一句话给我的锥心之痛。

狠啊,剜心蚀骨,戳入我最脆弱的一块骨头,在里面用力的搅,用力的扎,幽深的疤痕随着我死去,随着我皮肉被风干为粉末,只剩下一把白骨,掩埋低下,水土交融,经过千百年风化与沉葬,仍旧不消退,与我永恒沉睡。

闵宝涞,他可真是狠。

这样的放纵与包容,我承受不起。

我真的受不起。

我蹲在地上很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难受什么,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来,我依然会选择报仇,可能我会放弃这样的方式,而走另外一条能让我更加心安理的路,我不需要背负哪怕一丝疼痛,我可以骄傲站在陈靖深墓前,告诉他我做到了,并且做的很漂亮,可现在我不能,我开不了口,有一股我无法抗拒的心疼在我骨骼内侵占蔓延,它让我觉得自己好狠,即使如闵宝涞那样阴险歹毒的人,也有为情装成瞎子的时候,那么沈筝呢,沈筝是否是这世上最狠的女人。

不知过去多久,我脚底隐约传来发麻的痛感,我正想要移动,忽然捂住脸的手被一只温热细腻的小手握住,我身体猛然僵了一下,我缓慢将手移开,露出自己满是泪痕与痛苦的脸,蹲在我面前的女孩声音内带着哭腔说,“你是沈筝吗,我爸爸的女友。”

我没有说话,略带茫然看着她。

她用掌心握着的蓝色手绢轻轻在我眼睛上擦了擦,“你没有见过我,我是闵丞萝,我下午接到爸爸病危消息刚刚从外省回来,我听说过你。”

我对于闵丞萝的确没有什么印象,闵宝涞将这个小女儿保护得非常好,她也不像闵丞纹比较张扬,喜欢高调做事生活,她很单纯安静,从不在各大媒体面前露面,所以捕捉到她镜头的也极少,就算有,也被闵氏公关部高价收买压下,想来任何一个记住一家报社都不敢直接与闵氏为敌,自然闵丞萝也被保护得很好。

不过我没见过她但也不是对这个人一无所知,我记得祝臣舟私下曾和她隐秘往来过,她比较喜欢跳舞,还能够作画,崇尚西洋音乐,属于一个彻头彻尾的时尚海归,但我并未想到闵丞萝也这么漂亮,她和她姐姐都继承了闵宝涞的五官,比较精致耐看,气质出众又独具特色,自然是女人中的佼佼者,让人一见惊艳。

她将我脸上泪痕擦干净后,便小心翼翼搀扶着我站起来,转身对站在窗台旁边抽烟的祝臣舟说,“臣舟,把你手边那杯热咖啡给沈小姐拿过来。”

我行走的脚步一顿,我有些惊讶看向闵丞萝,闵丞纹是亲她姐姐,不管他们婚姻走到哪一步,她作为妹妹难道不应该喊姐姐丈夫一声姐夫吗,怎么直呼姓名,而且还去掉了姓氏,显得亲密又古怪,让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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