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只觉得被人抱在怀里疾走,嘴被死死捂住,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留着胡渣的男人。他的眼神很浑浊,像是酒鬼或赌徒。他专门抄小路巷弄,似乎对周遭的环境很熟悉,人群的哄闹声很快就小了。
绮罗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掳走了。应天府的治安向来很好,今日还是节庆,有官兵巡查的,这人的胆子怎么会这么大?她这样半大的孩子,捉去了也卖不了几个钱的。
果不其然,快走到城门的时候,一队官兵把他们叫住。绮罗被男人禁锢在残破的黑鹤氅里头,动弹不得,只露出一张小脸。男人说:“小女病了,去城里看了大夫,着急回家给她煎药,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官兵上下打量他们两眼,就挥手让男人走了。
男人松了口气,抬起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绮罗虽然嘴巴还被捂着,但已经能够动,她把头上的珍珠绒帽丢到地上,希望有人能看见过来问一声。可帽子刚一落地,就被男人发现了。他看了看四下,迅速捡起帽子,恶狠狠地对怀中的人说:“小丫头倒挺机灵的!不过你给我老实点,今后能少吃些苦头!”
绮罗心想完蛋了,出了城门可就前途难测了。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前面的人,等一等!”
男人吃惊,下意识地撒腿就跑,但可很快就被人追上来了。
腊月的天寒地冻,万家灯火里,陆云昭穿着素底粗布深色的鹤氅,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表情疑惑地拦在两人面前。绮罗的心没来由地安定了不少,有他在就好。
陆云昭说:“刚刚我好像看见从你怀中落下的珍珠绒帽,不像是你的东西。”
男人张嘴狡辩:“那是你看花了眼!识相的快走开!”
陆云昭却不为所动:“你这么捂着那孩子,不怕把他闷死吗?若是你家孩子,让他说几句话总可以吧?”
“要你多事!”男人的一只手猛地从腰间拔出匕首。绮罗终于能够说话,连忙喊道:“表哥小心啊!”
陆云昭听到绮罗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男人已经拿着匕首冲了过去。陆云昭只是个少年,男人却很健壮。他一手抱着绮罗,一手还能猛刺陆云昭,陆云昭只能在地上狼狈地打滚躲避。
绮罗心中着急,狠狠地咬向男人的手臂。男人吃痛,一下就松开了手。绮罗得以逃脱,跌跌撞撞地奔向陆云昭。她身后的男人却面露凶光,举起匕首就要朝她背后刺过去:“去死吧!”
绮罗惊叫一声,抱住头。陆云昭猛扑起来,把绮罗护在怀中,匕首划破了他的胳膊。
此时,一群官兵冲了过来,大声喊道:“那边的人,都不许动!”
男人见官兵来了,匆忙丢下匕首,飞快地跑远了。
几个官兵去追他,剩下的都围过来。官兵头子看见是陆云昭,知道他是曹通判的义子,连忙问道:“陆公子?您没事吧?”
陆云昭捂着手臂站起来:“没事。刚才那个歹人要掳走一个孩子,被我拦住,他就动了手。”
“居然有胆子这么大的人?活得不耐烦了!”官兵头子骂了一声,看到陆云昭的手臂,“您受伤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陆云昭摇了摇头:“不要紧,一点小伤而已,我自己会处理。”
“那这孩子……”官兵头子又看向绮罗。
“她是我的表妹,我会送她回家的。你们还是在附近多加巡逻,免得让别家的孩子也遭了不测。”
官兵头子会意:“那您自己小心点。剩下的人跟我来,在城门附近加强排查!”然后便带着人马走了。
陆云昭简单地处理了下伤口,去牵绮罗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凉得如同冰雪,表情呆滞,显然是吓坏了。他蹲下来,把她抱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绮罗别怕,已经没事了。”
他的声音温柔婉转,犹如丝线,点点缠绕住她。那丧失掉的温度,也好像一点点回到身体里来了。她颤抖地抱住陆云昭,伏在他肩上哭了起来。不是不怕的,刚才生死明明只在一瞬之间。
朱府眼下简直是鸡飞狗跳。郭雅心一听说绮罗不见了,直接晕了过去。朱明玉又要照顾她,又赶紧遣人去曹府送信,请曹通判到府衙派兵全城搜索。徐妈妈等人跪在大堂的地上一直哭,朱明玉也顾不得罚他们。
等陆云昭把睡着的绮罗抱回府中,六神无主的朱明玉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从陆云昭那里把绮罗接过,紧紧地抱在怀中,亲了又亲,眼眶都红了:“云昭,你打哪儿找到她的?那个掳走她的人呢?”
陆云昭恭敬地说:“幸亏小姐机灵,把珍珠帽子丢在地上,刚好被我看见。但云昭没用,让那个人跑了。大人放心,小姐只是受了些惊吓,这会儿是睡着了。”
“谢谢你云昭!”朱明玉激动地捏住陆云昭的手臂,陆云昭的身体却缩了一下。朱明玉这才发现他手臂上受伤了,血都透过了纱布,连忙吩咐下人去找刘大夫。
“大人,不用了,只是小伤。”
朱明玉却坚持:“你定是为了救皎皎才受的伤,快让大夫包扎一下伤口,再喝碗热姜汤,一会儿我派轿子送你回去。以后别那么见外,叫我姨父吧。”
陆云昭抿着嘴唇,低头轻轻应了声好。
郭雅心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问玉簪:“小姐找到了没有?”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又欢喜又着急,也顾不上许多,直接跑去了绮罗的住处。
绮罗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似乎在熟睡,朱明玉陪在她身边。
“皎皎……”郭雅心扑到床边,想摸一摸女儿,又怕弄醒她。朱明玉见她连外衣都没披,忙把身上的鹤氅解下来,裹着她:“天这么冷,你就不担心自己的身子?”
郭雅心颤着声音问:“官人,皎皎是哪里找到的?”
“多亏云昭那孩子救了皎皎。他还为此受了伤。”
郭雅心握住朱明玉的手:“那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若没有他,皎皎还不知道会怎样!”
朱明玉道:“是啊。明天我便派人送一些补品和伤药过去,改天再设一桌酒席,请他和子参兄都过来,当面道谢。不过这应天府向来宁和,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真是奇怪了。”
“这歹人真是罪大恶极!孩子都是爹娘的心头肉,他把孩子抱走,还不逼得别人家破人亡?官人,若是抓到了他,定要严惩!”郭雅心气愤地说。
朱明玉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夫人放心吧。”
郭雅心想想还是后怕,又陪了绮罗一会儿,才跟着朱明玉回去休息了。
丫环到了长公主那里禀报,长公主听说绮罗寻回来了,也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下总算能睡踏实了。张妈妈在帐子外面说:“公主,听说是陆云昭把六小姐救回来的,他自己还受了伤……洪教授那边,还要派人去吗?”
长公主翻了个身,淡淡地说:“罢了,我们不插手了,看陆云昭自己的造化吧。”
“是。”张妈妈恭敬地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第二日,绮罗醒来之后,被郭雅心勒在怀里,险些喘不上气。她连忙安慰了几句,先是询问了陆云昭的情况,得知他没事才放心。但是跟她出去的人都被朱明玉重责,打了十板子逐出府。唯有徐妈妈上了年纪,又是郭雅心从郭府带来的老人,被罚跪在佛堂里。
“娘,徐妈妈年纪大了,怎么吃得消?”
“你爹爹生了很大的气,看我的面子才轻责……皎皎你去哪儿?”郭雅心看到绮罗走出去,连忙跟着。
因着绮罗出事,朱明玉今日没去府衙。他在大堂里正襟危坐,听手下的人禀告,没有抓到掳走绮罗的人,脸色并不怎么好看。绮罗走到他身旁,拉了拉他的衣袍,他立刻露出和煦的笑容来。
“皎皎。”朱明玉把绮罗抱起来,放坐在大腿上,“身体都好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夫妻俩都喜欢抱她,揉她。谁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也没办法。
“爹,我没事了。我给徐妈妈求个情,她年纪大了吃不消。她要是倒下了,谁照顾我呀?”绮罗认真地说道。
朱明玉摸了摸绮罗的头说:“爹罚她是因为家规摆在那里。既然已经罚跪了一夜,便也够了。来啊,去佛堂叫徐妈妈起来吧。”旁边的下人应声离去。朱明玉捏了捏绮罗的鼻子:“小丫头,这下满意了吧?”
“谢谢爹!”绮罗搂着朱明玉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下。
跟进来的郭雅心看到父女俩闹做一团,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等热热闹闹地过了年,元日有七日休假,朱明玉便在家中摆宴,款待曹通判一家。陆云昭的个子似乎又长高了些,依旧是一身朴素的交领直裰,腰上打着络。他的脸瘦了,却显得有棱有角,初具男人的英气。
席上,曹家小姐曹晴晴几次要跟陆云昭说话,陆云昭都在问绮罗要吃什么,给她夹菜。曹晴晴一点都插不上嘴,气得一口饭菜都吃不下。
她上次离家去外祖那儿玩了两天,一回来就听说爹收了个莫名其妙的义子。她正打算把这义子赶出去,没想到在书房里头见到了陆云昭教绮罗写字。她一见陆云昭,没来由地就脸红心跳,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更是被他的谦恭有礼给打动。
曹通判看着朱景禹问:“这是国公爷的四公子吧?听说开春也要去书院应试?那跟我们云昭,不刚好是同窗么!”
朱景禹应了声是,眼神却厌恶地掠过陆云昭。这下贱东西究竟走了什么好运?居然能被曹通判认为义子,还能同他一起参加应天书院的入学考试。一想到要跟这种人同场考试,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的目光扫过旁边站着的一排丫环,忍不住停在其中一个身上。那丫环生得十分俏丽,眉眼间有股媚态。她正是朱成碧新买的丫环莹儿,绮罗初见她时也很惊讶,不过既然木已成舟,她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莹儿寻了个倒酒的活儿,特意走到陆云昭身边,可来往几次,陆云昭都没有看她。倒是曹晴晴发现了她有意接近陆云昭,不耐烦地把酒洒在了她的衣裙上,她只能咬咬牙,匆匆去换衣服了。
宴席过后,绮罗把陆云昭拉到书房中,关心地问:“伤都好了吗?我本来要去看你,可爹说你在备考,不让我打扰。”
陆云昭笑道:“只是皮外伤,早就好了。”
绮罗让宁溪把一个准备好的锦盒交给他。陆云昭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每一样都很名贵,不禁讶异。
“上次我去你房里,看到你桌子上的东西都旧了,就托爹给你弄了一套。这些东西我也不懂,不过看着还不错吧?你去考试的时候总要体面一些的。”绮罗咧嘴笑。
“小姐太客气了,云昭不敢收。”
绮罗皱眉:“上次在街上的时候明明不是这么叫我的。”
陆云昭一愣,抓着锦盒的手暗暗收紧。她是皎皎绮罗光,受父母独宠的千金小姐。而他不过是郭府庶出的小姐跟人私奔之后生出来的贱种,从小受尽别人的欺凌和白眼。他虽刻意与她亲近,却明白身份有别。
绮罗看他不说话,叹了口气:“好吧,你不愿意叫就算了。”
“不,不是的。”陆云昭看到绮罗垮下的小脸,立刻说,“是云昭不配……”
绮罗生气地走过去,抓着陆云昭的手腕,人小小的,却用足了力气:“你为什么不配?你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送你东西,你就配收下。以后永远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陆云昭怔怔地看着绮罗。在他十几年的人生里,所有人都在对他说,陆云昭,你下贱,你不配!当整个世界都在否定他的时候,这个女孩站出来肯定了他,便足够温暖他的一生,值得他去对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