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沽酒(三)(1 / 1)

落川的风雪有些大,白绫裹着滚边的火红裘衣站在殷松的坟前与他说话,殷松仍是那副坦坦荡荡晃晃悠悠的模样,他看着白绫一双笑眯了的大眼睛便知道这世上没有牵挂可以将他的魂魄继续留下来了。

“我今天约了些人。”白绫说着,将裘衣拉了拉,她原本就天性寒凉级畏严冬,所幸易术以温暖柔和为其禀赋,但此时她体内仍在不断地消纳死气,竟一时血凝肤冰,只觉一阵透骨的疼痛侵蚀着五脏六腑。

“北域常是这样,一夜风雪能从灰烬飘至鹅毛,至多一月有余就天寒地冻了。”

“……早知道就该多穿点,”白绫抱怨着揉了揉被风吹僵了的脖子,“吞的死气有点多,冷得厉害。”

“原来道行高深的易师都是不吃饭的啊……怪不得我总觉得少华又挑食又容易饱呢。”殷松有些好奇的看着从白绫嘴边溢出的黑色气息在风雪中不断变幻着姿态,扭曲弯行却始终挣扎不开束缚。

“这东西怪恶心的,好吃吗?”

白绫伸手捂住了嘴,哼哼唧唧的摇着头:“跟蘸了八角水的糖葫芦一样,说不上来的味道。”

“哦……”

沉默了或许有小半个时辰,两个话痨相互看着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你就不问问她们两个的情况。”

“不必问了……冥账上没有红绡的名字,她有劫却不会死,而我的女儿自然也是一生和乐的命,多问反而有牵挂,愈发的不肯离开了。“殷松摆了摆手,他还是初见时的清朗模样,纵然岁月打磨故人背弃却仍是初心依旧,风华不改。

不多时,迷迷蒙蒙的漫天雪幕里有两个人举步行来,云层里隐着雷声,蜿蜒的赤色闪电在天际徘徊盘旋,梓少华停下脚步,半仰着头,却见那丝丝缕缕带着光芒的鲜红织成罗网,只笼罩着他一人,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消散他的三魂七魄。

“我的报应来了。”他笑了笑,长袖白袍与一幕风雪交相辉映,倒不见得有多不舍,只是眉眼低垂着,令人看着有点伤心。

枫皓走在他身侧,手上拎着小巧玲珑的一壶酒,酒香溢口而出,竟不是什么繁复华丽的味道,浸润着些北国黍米的清爽,有着天高地阔山河远大的感觉。

“易师。”枫皓揖首,仍是疏远而有礼的帝王相貌。

“国主。”白绫还礼,她掸了掸殷松墓前的一块地,将积雪凝成三张冰凳,以柔和温暖的气劲包裹,坐在上面,却也不冷不化。

殷松却在一旁见不得两人客气来客气去,别扭着一张脸,在自己的坟堆上直嚷嚷,“喂,喂,我的时间不多了,咱们边喝边说呗。”

枫皓有些无奈的斜眼看了看殷松,“你到底弄不弄得明白自己的立场啊,我想要的,可是你全家的性命。”

他说着,却也跟着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可笑的话,“我问你,你后不后悔?”

“家事国事我向来分得很开,为了你的天下我可以毫不惜命,但为了我爱的人,我同样可以强留于世……只是,今生福薄,家国相悖,头疼头疼。”殷松眉头皱着,整个人苦兮兮的趴在坟头上,寒风一吹,竟已不见了一双腿。

“你是越活越过去了吗?!”枫皓骂着,却将一壶酒都洒在雪地上,那酒壶整玉雕就,剔透晶莹,壶身刻着文鳐鱼与一个小小的“祈”字,虽是精巧,却也看得出并不是出于大家之手。枫皓摇着头,却见半数酒水最终穿过了坟头上逐渐消散的人,不知要落往何处般也随之消弭了……

白绫闻着空气中带着刺骨寒冷的酒香,却缓缓卸下了肩头裘衣,露出腰间的三尺白骨长剑,“稷米酒,给他送别倒也不错。”

她的剑,终于还是出了鞘,剑尖抵在梓少华的喉咙上,冰冷的触感侵袭着梓少华的全身,他闭上眼睛,仿佛等了很久般轻道:“小师叔,其实活着比死了好。”

枫皓背对着他们,他露出长袍外的手指冻得青白,却弯腰在殷松坟前的雪地里挖出小小的土堆,而后将那只小酒壶埋了进去,壶底隐约刻着“青央殷松”的字样,可惜磨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死在我手上,也总比被九雷劈个神魂俱灭的强……”白绫顿了顿,“前日,我放信鸽问过师尊,师尊说祈国的确会毁在那个孩子手里,但我与妖族定下了血契,五百年内,她不会离族半步,保你江山百岁无忧。但你若要强求千秋万代,便要与整个妖族为敌,六界规条立在那里,先打破的先吃亏。”

此时,从未见过雷云的北国忽然降下数道闪电,电光贴着梓少华的衣袂落在雪地上,白绫的剑便递了出去,剑尖穿过梓少华的喉咙口,血汩汩而出,湿了剑染了雪,“我既是你的师叔,自然不能让任何事物阻了你的轮回路,天罚今日此时方至,我虽无法救你,却也不想让你少活半刻,这世上的许多宽恕与原谅非要活着,才能清楚明白。”

梓少华的手慢慢抚上那轻薄冰冷的剑身,他头顶上的滚雷仿佛察觉到灵魂的异动般,愈发的蠢动不安,白绫执着祈珠于胸前颂一段冗长的祭文,风雪铸成的结界顶着天地的愤怒,电网“嘶嘶”地灼烧着,结界里便落下了一场暖雨。

雨水晕开了梓少华嘴角白衣上的鲜红血迹,他微笑着倒了下去,他说:“谢谢你啊……小师叔。”

白绫收回长剑,伸手扶住了梓少华,而后轻轻将他放在地上,雷鸣电闪渐消,重入了轮回的灵魂造就的是另外一段人生与故事,与前世断了关联,便也没有替他承担天罚的责任。

“去吧……”白绫说着,盘腿坐在尸体边,顺手摸过丢在一旁的裘衣,天不知什么时候放了晴,她的身上不曾沾到雨水,又裹着件上好狐皮缝制的袍子,此刻看上去倒也暖融融的,“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枫皓笑了笑,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沾着的雪花,伸手拂过殷松坟前有些破损歪斜的墓碑,“你之前数次不杀他,原来是想让我们三个再见最后一面吗?”

“……我没有那么仁慈。”白绫看着枫皓走过来抱起梓少华的尸体挨着殷松的坟堆放下,“如果殷松不肯原谅他,如果他自己还是放不下,那我这一剑就永远杀不了他,只能任由九雷散其魂魄。万物存活天地间,总要受些约束,幸好天地常怀悲悯心,总是留着两条路,但看自己怎么选罢了。”

“需要帮忙吗?”白绫又问。

枫皓摇摇头,一国之主半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用手挖开积雪冻土,即便帝气护身,仍是有血止不住的浸染了指尖。

白绫看了一会儿,起身揉了揉酸麻的双腿,“那我先回去了。”

“好……”顿了一下,枫皓又道,“他消失前,说易师要找的东西在瀑布前三里的河底。”

“嗯,我知道了。”

昔日曾立于君王身侧的将相最终埋在了离帝都最远的地方,象征忠诚的菖蒲散落在泥泞里,从此诗文里没了祈国的双公子,只有一段历史的繁华与没落,只有一个君主,担着后世无尽的褒赞与骂名,将自己的墓迁到了荒凉的北国,只有风雪,亘古不变的见证着相遇与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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