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雁容为表重视,稍稍正坐。
卉颜便接着说道,“不瞒贵妃娘娘,当年家中条件艰苦,父母将我卖了之后,我便跟着养父去了关外,我们姐妹便从那时候开始分离了。直到前几年我才回来。我寻回家,但家中父母均已去世,妹妹也被卖了,只有兄嫂,后来我打听到妹妹几经转手,被卖到了京城,我便寻来了。我又听说,妹妹最后被卖的那个人多半是将人送进宫,还有各大户了,恰逢那时候,有个女孩要进宫,却是不愿意,我便收了她父母的钱,顶替她进宫来了。”
“在宫中这几年,我一直想方设法地打听,但人微言轻,能去的地方太少,费了好些力气,还是没能找到妹妹。后来我多番打探才知道,妹妹是被卖到了冯家做下人,而且她是跟冯家大小姐,冯家大小姐入宫当皇后,她也跟着入了宫。我却是没想到,我们连相认的机会都没有,她便没了。”
“既然你已经入宫好几年了,却为何没能早些找到她、尽早与她相认?”姜雁容
“娘娘说笑了,宫里头这么多人,奴婢初入宫时又是最下等的宫女,能见到的人已是有限,哪里能进的到栖凤宫,又何谈见得到皇后娘娘贴身的女侍。”
姜雁容便不说话了。
最下等的宫女,的确只能跑腿干苦活儿。栖凤宫是何等地方,更不是说谁想进便能进的,卉颜说的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奴婢说这些,不是希望贵妃娘娘能网开一面。奴婢只是希望,若是奴婢不幸落在了冯家大夫人的手上,请贵妃娘娘赐下恩典,让奴婢能与妹妹葬在一处。她小时候最喜欢隔壁大娘做的他们家乡小点绿豆糕,我已经学会了,我想做给她吃。”
“那倒是不至于。郭氏的手再长,也伸不到本宫的雁回宫来。本宫还是那句话,皇后已然今非昔比,栖凤宫也早已不是当日辉煌一时的栖凤宫了,你是想走,还是要留?”姜雁容重复问道。
“离开栖凤宫,你或许还能去到别的地方,你年纪毕竟还轻,往后到了年纪,出宫去寻个好夫婿嫁了,后半辈子和和美美的,也未尝不好。但若是选择留下,从今往后你要面对的,可就是癫狂发疯的皇后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而且没有人能帮你。郭氏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卉颜张了张嘴,“我,奴婢……”
“你也不必着急回答,想清楚了再回答本宫的话。”
卉颜纠结良久,也不知该如何说,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
半个时辰后,姜雁容便命晴雨和朱朱再度将卉颜送回栖凤宫去。
斜阳在西,转眼便是黄昏了。
郭氏早已经在栖凤宫中等着卉颜了。
晴雨却是没让郭氏挨着卉颜半根头发,甫一见面,便对郭氏说,“贵妃娘娘有懿旨,陛下已经准了皇后自请圈禁于寝宫的请求,栖凤宫立时封闭,从今往后,除去饭食以及日常用度由宫人送来之外,其他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闲杂人等更不许靠近栖凤宫半步。还请冯夫人即刻出宫,不得在栖凤宫逗留。”
“你的意思是,我也是闲杂人等?!”郭氏的脸都绿了。
晴雨学着他们家娘娘不动声色的气势,面不改色地说道:“夫人误会了,您不是闲杂人等,可您也不是这栖凤宫的人,陛下说的是除了栖凤宫的人、以及供应饭食以及日常用度的人之外,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更不得逗留。即使您是一品诰命夫人,也不能长久地在后宫逗留,更遑论,是这皇后娘娘静思己过的栖凤宫。”
说完,晴雨顿了顿,又煞有介事地说道:“我们家贵妃娘娘还说了,冯夫人若是执意不肯出宫,那就留下来,长长久久的陪伴皇后吧。”
“你敢!”郭氏的脸色立马沉下去。
“这得问问冯夫人自己了。您若是不愿意留下,自然没有任何人能够勉强你。但你若是不肯走,晴雨便只好依照陛下的旨意与贵妃娘娘的懿旨,参照宫规,公事公办了。夫人以为呢?”
郭氏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但他却是不能当众发飙撕破脸,气不打一处来,但也只能暂且将这口气咽回去。
“既然贵妃娘娘有懿旨,那臣妇自然不敢违抗。往后,就只好拜托卉颜好生照顾皇后了。”郭氏言不由衷,皮笑肉不笑道。
“冯夫人放心吧,卉颜会的。”卉颜陈恳地说道。
“是吧。那就一切拜托了。”郭氏嘴上说着感激的话,实际上却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卉颜下意识往晴雨那儿缩了一步,晴雨抓住她手腕,面不改色地当着郭氏的面嘱托道:“贵妃娘娘也吩咐了,从今往后就由卉颜来照料皇后娘娘的生活起居。毕竟,从之前就一直是卉颜在照料皇后娘娘的起居饮食,再没有人比卉颜更合适的了。而且卉颜也愿意留下来,贵妃娘娘要她去雁回宫她都不肯。冯夫人,有卉颜这般忠心耿耿的人来照料皇后娘娘,您可以放心出宫了吧。”
郭氏黑着脸哼了哼,便吩咐采蘋走了。但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什么事情似的,又转回头来,阴阳怪气地对卉颜说道:“皇后在里面等着你了,你可别让她久等了。”
“是,夫人。”
郭氏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而晴雨与朱朱见郭氏离开了,也跟着告辞道,“贵妃娘娘的话我们都已经转达了,往后你一个人就好生照料自己吧。不过,若是有任何难处,随时来雁回宫,娘娘说,绝不会袖手旁观。”
“请晴雨姑姑代卉颜谢过贵妃娘娘的盛情,卉颜铭感五内。”
“客气了。”……
一番寒暄之后,晴雨、朱朱便离开了。
卉颜想到了郭氏说的,皇后在里面等她的话,便进了寝宫。
却见,冯佳雪还被绑在床上,也还没醒来。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字体算是娟秀,但字里行间却透出一股彪悍跋扈的凶悍——
柜子里有要,每日辰时、戌时熬了喂她喝下,药的熬法都写明与药放在一处了。往后每隔七日,我便会派人送药入宫。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有任何慢待皇后的地方,否则,冯家会让人知道什么叫后果自负。
如此霸道凶悍,威胁十足的话,除了那位冯家大夫人之外,还能是谁。
卉颜收起纸条,打开柜子看,里头果然有七副药。
她又忍不住想起贵妃娘娘与她说的话了。
“你可想好了,若是你决定了回栖凤宫,可就意味着,从今往后你便要被绑死在栖凤宫与皇后身边了。哪怕到了出宫的年纪,你怕是也出不了宫了。你就不怕么?”
怕啊。但她怕是不是不能出宫,而去怕,出了宫她也没有家没有亲人,父母将她卖了她不怨,可兄嫂与她感情淡漠,她一个被卖出去的孩子,与他们也处不到一块儿去。
与其出了宫与他们四目相对,或者找一个所谓的老实人嫁了,倒是不如留在这个妹妹存在过的地方。最起码,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充满了她的影子。
卉颜陷入沉思,冯佳雪却醒了过来,看见卉颜站在桌旁,莫名其妙就喊了起来。
“楚兰舟,楚兰舟!”
“楚兰舟,你是不是来找我索命来了?你别找我,你要找也去找顾兮若去,都是她害的你,都是她害的你啊!”
“娘娘,是我呀。我是卉颜。”卉颜连忙关上柜子往床边走。
没想到,却激起冯佳雪更严重的反应,她惊恐万状地呐喊着,“不是我,不要找我……楚兰舟,你不要来找我,我不想害死你的。是顾兮若说,女人不狠,地位不稳。是顾兮若说,你要是不死,陛下就永远看不见我的好。……对,都是顾兮若,都是顾兮若……都是顾兮若害死你的,你去找她!你去找她呀!”
“你不要来找我,不要找我,不要……我,我我,我不欠你的。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本来就不应该生下来,陛下的孩子,只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怎么可以生,你怎么能生?”
“娘娘,我是卉颜。”卉颜还试图叫醒她,可她越是靠近,冯佳雪反应就越是激烈。
冯佳雪眼前看见的人,仿佛就是当年瘦的形容憔悴的楚兰舟,正踩着风雪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不要,你不要过来!楚兰舟,我不怕你……对,我不、不怕你的。你的孩子死了,死了也不能怪我。你的死也不能怪我。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都是顾兮若那个女人教唆我的,都是她……呜呜,都是她啊。”
冯佳雪满心惊恐,绝望又无助的呐喊着,到最后还哇哇大哭起来。
卉颜也是被她给吓着了,连忙松开了手。
可冯佳雪还是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嚎哭,“楚兰舟,你不要找我,我不欠你的。你的孩子不是我害死的,是他自己命不好,是他命不好,不能怪我啊……”
卉颜生怕她会这么无休止地嚎哭下去,小心翼翼地将幔帐放下来,便躲到了屏风后。
看不见人了,冯佳雪才慢慢停下来,抽抽搭搭地自言自语道,“走了,楚兰舟走了。楚兰舟去找顾兮若了,嘿嘿……她去找顾兮若了。”
卉颜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感慨,又悲凉。
出身如皇后娘娘这般的人,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
彼时,雁回宫里。
晴雨送了卉颜回了栖凤宫后,便回来复命了。
这个时辰,天已经都黑下来了,陛下差了小安子来说,晚膳在御书房对付对付就得了,姜雁容于是命妙玉传了膳,一边吃一边听晴雨说。
等晴雨说完,姜雁容就淡淡哦了一声,让她也去用饭去。
晴雨却是不肯走,走到门口,还没跨过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又返回来,直接跪到了姜雁容跟前,直接一个响头就磕下去了,“多谢娘娘再造之恩。”
姜雁容好好吃着饭呢,被她这一跪吓一跳,险些把汤都给喷出来了,“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好端端吓本宫一跳的。”
“娘娘请受我三拜!”晴雨却是不由分说,直接就“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
姜雁容搁下碗,面色有些凝重,不过到底是被包住了半张脸,凝重也被冲散了一半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起来,有话起来再说。”
好在晴雨磕完了头倒是不继续折腾了,提着裙摆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朝姜雁容又深深鞠了一个躬,说道,“若无娘娘点拨,奴婢只怕就剑走偏锋了。”
姜雁容顿了顿,倒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
晴雨说的,大抵是冯佳雪吧。
皇后虽然没被废,但如今已经名存实亡,这已经是她她们这些屡遭压迫的人,能期望的,对冯佳雪还有冯家最强烈的反击了。
当然,晴雨也清楚,明面上是不能那么说的。
“嗯,不忘旧事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忘了往前走啊。”姜雁容淡然说道。
这些话她既是对晴雨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忘了勇敢地往前行。
一往无前,才能走到想去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