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陛下传诏:改年号为天命,同时,宜欢殿更名雁回宫。
举朝哗然。
众臣沸腾,后宫议论纷纷。
朝堂上,有文官滔滔不绝,又将什么周幽王褒姒、商纣妲己之说旧事重提,但不等他说完,司徒耀便打断道:“张大人,不过改个宫殿名,也值得你将褒姒妲己成日地挂在嘴边?你是有多盼着朕昏聩之极而西陵走向消亡?”
御史大人张成静闻言一愣,只见座上的陛下面无表情,双目冷锋一般盯着他,两条腿顿时发软,“扑腾”就跪了下去。
“陛下明鉴,老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司徒耀不以为然冷笑,“你口口声声拿贵妃比褒姒妲己,难道还不是含沙射影在骂朕是亡国昏君么,张大人?”
张成静倒抽了一口冷气,众臣顿时屏住呼吸。
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静如死寂。
却有人默默地、下意识地朝冯相那里看去。
“陛下,张大人也是一片苦心。只是情急之下言语失当,绝无大逆不忠之意,请陛下宽宏大量开恩饶恕。”
一片死寂之中,又是冯相站了出来。
司徒耀嘴角微微一扯,似笑非笑道,“冯相这话的意思是,只要是在情急之下,便谁都能对朕言语失当了?”
冯相闻言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陛下会有这种反应。
“陛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但这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狐狸很快便回过神来,忙放低态度放软音调道。
司徒耀闻言哼了一声,“张御史,你可会记得上次你拿朕比周幽王与帝辛时,朕说了什么?”
一滴冷汗从鬓角滑落,跪在地上的张成静抖如风中落叶,浑身都在颤。
“张大人,身为御史中丞你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言官的责任之重才对。朕择选你任这御史言官,是希望你能替朕去看朕看不见的角落、来向朕说朕不知道的事情,而不是让你领着朝廷俸禄拿着君王给的俸禄,就知道成日里盯着朕这点家事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蛊惑人心!你好好想想你自上任,可曾干过一件御史言官该干的事情。”
“陛下息怒,老臣……”
“够了,你这一套朕早就听腻了。既然你张成静这么喜欢盯着别人的家长里短不放,那你这御史中丞也不用干了,卸了这朝服,到朱雀门看城门去吧,那儿每日进进出出的全是乡里乡亲,说的就都是家长里短。”
陛下自是盛怒,脸上一片铁青色。
张成静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能拼命地想止住自己的颤抖,无助的朝冯相看去。
冯相,救我。
冯相,救救我呀……
冯相见状连忙奏道,“陛下!不可啊。张大人年事已高,又是两朝老臣,陛下即便不顾念旧情,也应当……”
“冯相此言差矣,年事已高,又是两朝老臣,不是更应该以身作则,为后生晚辈做表率么?还是说,冯相眼中的表率,便是张大人这般的?”
冯相从来机巧善辩,司徒耀便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
冯相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变,似乎是不死心,又接着说道:“陛下,张大人对西陵忠心耿耿,对陛下忠心耿耿,他只是一时言辞激烈,陛下,让堂堂御史中丞去看守城门,委实不妥呀。”
是啊,是很不妥。
否则也听不见你冯相这番真心话了。
司徒耀心中冷笑。
朝上文武顿时哗然。
冯相这一句,无疑是借着诡辩颠倒黑白,将陛下推到了风口浪尖。
而许多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不过脑子,只听得冯相一言,立马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司徒耀,似乎是怕这位陛下会在下一刻,便又将哪一位年事已高的两朝元老给贬出去看城门。
身为君王,怎么能如此独断专行?若不爱才惜才,日后怎会有人敢真心效忠?!
这一幕,也是司徒耀早已料到的。
若是从前他也许会在意,但如今,他更在意旁的事情。
他嘴角微微一扬,盯着冯相徐徐说道,“所以冯相的意思是,张大人将朕比作帝辛、比作周幽王,将贵妃比作妖妃妲己、褒姒,都是冯相你认可授意的?冯相,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您老这文官之首,两朝元老便是如此担君之忧的?”
这话一出,便听见了满殿的抽气声。
冯胜武到此时才发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一回头,众人都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那些眼神,曾几何时都是看着他的敌人的。
怎么会……这可是德高望重的冯相爷啊,怎么会说出这等话?
殿上又是一片死寂。
就在这一片静寂中,司徒耀徐徐吩咐道,“王德,卸了张成静袍冠,逐出宫去!”
“奴才遵旨。”王德鞠躬拜了一拜,便领着两名内侍走下去。
张成静一直在发抖,腊月寒冬,愣是出了一头的冷汗,浑身都要湿透了。他还一直不死心地望着冯胜武,试图抵抗。
“冯相,我……下官真的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冯胜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却是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满朝文武,也都一个不敢吭声。众臣只恨不得地上此时有条缝,自己个儿可以钻进去躲起来,待风头过了再出来。
禁卫军入殿,押住一直乱动不配合的张成静,王德便动手除了他的袍冠。待袍冠尽数除下,禁卫军当真毫不留情将人拖了出去。
张成静望着冯相,口中呜呜呀呀地念着,“冯相,救我,冯相救我啊……”
此情此景,见者心惊闻者胆寒。
殿上众臣都屏住了呼吸,都生怕自己会变成那位御史中丞张成静第二。就连在君前向来肆无忌惮的冯相,此时也是噤若寒蝉,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想不到,他想不到啊。
没想到,这个皇帝竟然会突然给他来这一招。
措手不及啊。
“陛下……”右相崔世杰战战兢兢地出了列。
司徒耀一个眼神扫了过去,“怎么,崔相也想去?”
“不不,臣不敢,臣不敢。”
“你崔相还有何话说?”
“陛下,外头天寒地冻,前两日才下过雪,如今雪正在化,张大人……不,张成静若是就这么被逐出宫去,怕是要冻出个好歹,陛下宅心仁厚,是不是能……赐他一件御寒衣物?”
“宅心仁厚?”司徒耀闻言笑出了声,“崔相怕是忘了朕打小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了。宅心仁厚,你觉得朕有么?即便有,也该是冯相有才是。”
“……”右相崔世杰噤声。
众臣便纷纷又朝冯相看去,冯相迟疑了一下,似乎就要动手除下自己的衣裳了。
司徒耀见状心中暗自冷笑了一声,吩咐王德道:“让张府的人来接他回去。什么时候他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什么时候进宫!”
“奴才遵旨。”王德眼角余光瞥了冯胜武一眼便迅速吩咐了身边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小跑着出了大殿,是追着张成静去了。
早朝到这儿,该议的事都议完了,也就没什么可议的了,司徒耀懒洋洋起身,说道:“退朝吧。”
“退朝——”
……
陛下不知道走了多久,百官还都跪在原地,久久不敢动弹。
若非今日这一出,他们几乎都要忘了,他们这位陛下,是行伍出身,边关长大,打小大漠风沙,边城寒霜,他都经历过了。他是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走上如今的王座。
他的双手,可是曾经染满了鲜血。
至今,周人仍惧怕大将军楚兰舟与当年那位元帅三殿下之名。
众人又不禁朝冯相那儿看去。却见,向来温和儒雅的冯相,脸上有狰狞一闪而过。还有人以为自己个儿是眼花,看错了。
早朝上的事情,精彩无比。
陛下这才下了朝,便有人先一步去了宜欢殿……不,如今该叫雁回宫了,有人先一步去了雁回宫,手舞足蹈地演说着。
司徒耀去了一趟御书房,再回雁回宫时,走到门口便已听见里头传出来的欢声笑语。
他不让下人通禀,悄悄在窗外站了许久,就只是为了看屋里头那个人,也受身旁几个下人的感染,哈哈大笑的模样。
她总说他笑的时候好看,她笑的时候,才是真的明艳动人。
就好似一道阳光,照进黑夜笼罩的寒冬。夜能尽。天会晴。
“娘娘您可不知道,我还听说呀,陛下今日在朝上将那位不可一世的冯相给气得鼻子都歪了。那劳什子御史中丞就是该罚,他们这些当官的越来越不把咱们陛下放在眼里,就得杀鸡儆猴。”
双胞胎小的那个苏苏,说着话神采飞扬,手舞足蹈的,只恨不得给姜雁容当场表演一个冯相的脸色难堪,还有御史中丞张成静的窘态。
姜雁容听得津津有味。
但她眼神不经意往门口一瞥,便发现了站在外头的司徒耀。
他发现她看去,也不慌,就是笑,看着她笑。
仿佛是在说,“你这样就很好看。”
姜雁容脸上不由得一热,离她最近的晴雨也察觉了异样,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惊得要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