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佳雪越想越气,但瞧见跪在下首的采莲,想到她随时会与自己的母亲,一品诰命荣国夫人联系,纵是有一肚子的气也得往回咽。
……好啊你们,今日还自罢了。若有来日,本宫定要你们瞧瞧,本宫的手腕和厉害!到那时,看你们谁还敢肆意欺辱本宫!
冯佳雪捏紧了手,指甲深深掐进肉中,生生咽回了一肚子气。
不消多时,她便又一脸平常道,“来人啊,宣顾美人。”
采莲从来就是个惯会看脸色懂进退的人,马上就伏地叩首大礼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但皇后娘娘却不待见她了,哼了一声便不再正眼瞧她。
采芹察言观色,拿捏准了时机,朗声道,“宣,顾美人觐见。”
片刻之后。
顾美人款款入了殿来。她在门口收了伞,扫去肩头霜雪,裙裾轻摆,步履从容,脸上没有半分不悦。
“妾身见过皇后娘娘。”顾美人微微屈膝行礼。
冯佳雪抬眸看去,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头越发来气。
“顾美人还来本宫这栖凤宫做什么?这会儿你不是应该在姜贵妃的宜欢殿里,与众嫔妃吃吃喝喝有说有笑的么?”
顾兮若闻言面上愣了愣,“……雪儿?”像是不明所以被冤枉时,无辜无害的令人生怜。
冯佳雪却是见惯了这一套,瞥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冷笑道,“顾美人,还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这是在宫里,往后你还是依礼叫本宫皇后娘娘的好。否则,本宫哪一日脾气上来了,可不敢说不会招呼人将你拖出去,治一个僭越犯上的大不敬之罪。”
“雪儿,你这是为什么?”顾兮若夸张地倒抽了一口冷息,像是受了颇大的打击。
冯佳雪却是瞧也不瞧她了,径自说道:“行了,你不是想见本宫么,见也见了,这下你心满意足了?你可以回宜欢殿去与姜贵妃吃喝玩乐了。”
“采芹,送客。”
采芹自然不敢违背皇后娘娘旨意,迟疑着上前一步,“顾美人……”
采莲倒是先一步,上前扶了顾兮若的手,“美人,咱们先回吧。”
“嗯。回吧。”顾兮若轻声说道,说着便款款向冯佳雪一拜,然后退而离开。
顾兮若从来都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人,她也最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冯佳雪态度坚决,采莲也如此态度,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当然,即便采莲方才没有及时上前来扶她的手提醒她,她自也不会去求她。
冯佳雪这个皇后之位,还需要靠她才能巩固,她不怕冯佳雪此时对她爱搭不理。只要她还有利用价值,冯家人自会让冯佳雪来找她。因为,目前的她还有不可替代性。
何况,冯佳雪如今还多了一位劲敌:姜贵妃。她若是再不长点儿心,别说是为陛下诞下个一儿半女的了,只怕这后位,都岌岌可危了。
冯家人向来谨慎,尤其是那位一品诰命荣国夫人,她自己个儿在冯府后宅斗了半辈子,从未低头认输过,连冯相都要忌惮她三分。如此要强之人,又怎么能容忍有旁的女子爬到她闺女儿的头上去。
好戏,还在后头呢。
外头大雪仍纷飞,伞下的顾兮若心情却格外的好,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她终于明白姜贵妃的用意了。她晨间召见众宫妃前去宜欢殿谒见,为的不止是让众宫妃熟悉熟悉她这位姜贵妃,更是为了借此离间她与冯佳雪的关系。
贵妃召见,她不得不去;而冯佳雪必定会因为这个事情而不高兴,心生芥蒂。
不过是借着谒见之名,姜贵妃便轻易离间了她与冯佳雪的关系,好手段。
这么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好绝妙。
但这件事也是让她再一次看清楚,她与冯佳雪、还有冯家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脆弱。都说利益关系最牢固,但她与冯佳雪、顾家与冯家这种相互利用的利益关系,却是脆弱到只要旁人一件小事一句话,便能轻易动摇。那时再震一震,岂不就地动山摇,土崩瓦解了。
冯家看不上他们顾家,只不过是看上了可以任意驱使差遣的便宜,并非牢固的靠山;冯佳雪空有任性妄为的大小姐脾气,却没有脑子,也十分瞧不起她这个依靠冯家的顾家之女,这种人随时可能将她丢出来当作挡箭牌……
看样子,她是时候重新考虑将来了。
……
顾兮若走后,冯佳雪因为心情不佳,也遣退了跟前的一干宫人内侍,只留了采芹一人伺候。
采芹胆子小,也不是采莲那种敢说敢做的人,便也不敢随便说话,连呼吸喘气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太用力会惹了皇后娘娘的不悦,又得挨一通骂。
一室寂静,只余下木炭在火中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
好一会儿,冯佳雪忽然说道:“采芹,你觉得顾兮若这个人如何?”
采芹微微一怔,斟酌着字句小心回道:“顾美人时常为娘娘您出谋划策,遇事时,也是最冷静的一个,她……应该是个,聪明人吧。”
“聪明人,好一个聪明人。”冯佳雪扯了扯嘴角,嗤笑道,“连你都看得出来顾兮若是个聪明人,顾兮若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呢。”
采芹心中“咯噔”了一下,谨慎问道:“娘娘,可是奴婢说错了什么?”
“没有,你说的很对,再对不过了!”冯佳雪狠狠加重了“对”字的读音,眼神冷厉,像是要发泄某方面的不悦与怒气。
“……”采芹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冯佳雪端起茶盏,慢条斯理撇着茶沫,一字一顿道:“顾兮若那种女人就是美女蛇,看似纯良无害,忠心耿耿。实际上,说不定,她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反扑呢。”
说着话,冯佳雪脸色狠戾骤现,眼神森寒到了极致。
采芹猛地打了个冷颤,舌头都跟着冻住打结似的,说话都结巴,“娘娘……顾、顾美人不是那种人吧?”采芹被她吓得不轻,站着两条腿直打颤
冯佳雪冷冷笑道,“她那层无辜的皮囊下究竟藏着什么祸心你瞧得见么,你觉得她不是本宫说的那种人,那你说她是哪种人,本宫告诉你,根本说不准她什么时候就会反咬本宫一口。届时,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话音落,茶盏也跟着重重落在案头,鹅黄色茶汤飞溅染湿了雅致的桌布,竟是连黄花梨木的桌子都晃了一晃。
采芹心头颤了一颤,吓得将火钳子一扔,“扑腾”便双膝跪了地,“娘娘饶命啊!奴婢不想死。”
她一个头磕下去,五体投地。
万籁俱静。
落针可闻。
采芹浑身僵直,脑袋里那根弦崩到了极致,明明是大雪纷飞的寒冬日,她却猝不及防就惊出了一声冷汗。
良久。
只听得“噗嗤”一声脆笑。
却是没有预想中主子的盛怒与疯狂砸下来的茶盏花瓶。
采芹怔了怔,战战兢兢地抬头,小心谨慎地探看,却见座上的皇后娘娘她的主子掩嘴在笑,肆无忌惮。
“瞧把你吓的,本宫逗你玩儿呢。她顾兮若就算是条剧毒无比的美女蛇,即便她时时刻刻想着反咬本宫一口,本宫也绝不会叫她轻易得逞的。像你这么蠢这么笨的使唤丫头已经很少见了,你没那么容易死。”
冯佳雪后面说了什么采芹都没听得太清,但那句“逗你玩儿呢”,却是生生将她从奔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浑身冷汗,便像是脱了力似的。她想大口呼吸用力喘气,因为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个又重回人间。
可是她不敢。
采芹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真真儿就像是给吓傻了似的。
大小姐……冯佳雪她打小就爱捉弄她,拿她打趣玩乐取笑。她拿她开过无数个“玩笑”,无数次“逗着她玩”,也许她觉得好玩,可每一次对她老说,都像是去鬼门关的门口走了一遭。
打小她就被卖给了冯家,是签了几十年卖身契的,与死契也无甚差别。
冯佳雪七岁那年的冬日,冯府后园的池塘封了冻,冯佳雪将她推出去试探冰面是否结实,她便险些淹死冻死在里边儿;
隔年的夏日,满池绿叶白荷花相应成辉美不胜收,她又非说荷塘里能结莲藕,推她下去挖。
可那么深的水,池子里也没有施过肥,哪儿的莲藕,怎么挖?她又一次险些淹死在里面。后来,她就不得不学会了泅水。
每天每月每年,她都能想出新花样折腾她,无穷无尽的。
再后来她再大点了,来了葵水了,冯佳雪便说要将她送去给少爷当通房丫头,她吓得一天一夜不敢睡,又跑是淋了雨,连着高烧了三日,险些就没了。大少爷过来见她病得要死不活的,这才放弃了。
但冯佳雪从未放弃过折腾她,不是要送她去跟表少爷同房,便是要她去伺候老爷。夫人的手段谁人不知道,试图爬上老爷床上的那些丫头,最后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的。
她怕死,她更不想枉死。
是,她出身卑微,是,她命如纸贱,可她也是人,也是人生父母养,也是会难过的呀。
她到底都把人当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