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了下来。死白脸和小辣椒跳下地，与人低声交谈。时而，小辣椒会加大音量争辩两句，而死白脸则会急忙阻止她的冲动。他们在说些什么，帕恩毫不在意。他的思绪萦绕在光明和黑暗周围，大脑也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并且胡乱的纠缠起来。直到死白脸回到车里，小辣椒勒转马匹从原路返回，他依然愣愣的出神。然而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因为什么而思考。
死白脸盯着帕恩看了会儿，沉闷的叹了口气，说道：“放松你的神经吧，亲爱的金山。别说这都是猜测，就算它是真的，那也是一百年后的事了。到那时，你我或许早已入土，即便你修为高深，至少也是半截入土。为了漫长的岁月而烦恼，这是杞人忧天。无论你怎样计划，怎样安排，天要塌下来还是会塌下来。你能撑住天空么？你能独自一人撑住它吗？”
死白脸一席话让帕恩的思绪愈发混乱，他沉默不语，眼神暗淡。
“给他一点时间，”小辣椒轻声说道，“他需要时间去习惯这些波折。我想，如果我们在二十岁的时候听说了这些事，也会魂不守舍的。况且，几天前他还窝在一个小镇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呢。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权且当作一个笑话，但他暂时还不行。要我说，可怜的金山，你该学会关注目前，想得太远，你会发疯的。雇佣兵遇到的事，可都是奇形怪状的。”
帕恩缓缓抬起头，低沉的说道：“整个人类世界都要毁灭了，你们就把它当成一个笑话？这本身就是个笑话。”
“那么我问你，”死白脸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除了担忧和想象以外，你还能做些什么？记得吗，坦塔罗说，我们都只是无法选择自身命运的小人物。我不得不承认，真被这肮脏的小人说对了。我们寻找宝物，大多数时候都只为了获得金钱，好让我们生存下去。至于更高尚的理想，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有在某个偶然的时候，我们才能触摸到。听我的，亲爱的金山，放下这件事吧，至少是暂时，十年之内。等你到了三十岁，或许就有另外一种想法了。”
“我该怎么放下？”帕恩苦笑着回答，“它已经保存在我的记忆中了，而且是那么深刻鲜明。恐怕我无力忘掉它。”
“不是忘掉，而是让它被其他事情掩盖。”死白脸说道，“比如，想想圣医大人，这么多天了，他和他的孙女会有什么遭遇呢？这么多天了，事态又有了什么发展吗？”
当死白脸说到“圣医大人”四个字的时候，帕恩全身一颤。等到死白脸说完，他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他开始担忧圣医大人，还有——艾莉娜，并且为之心急如焚。他的焦急毫无保留的体现在脸上，双手不安的抽动着。
“我们正在赶路，”死白脸说道，“所以不用太着急的……”
“可我们被挡了回去！”小辣椒打断死白脸，怒气冲冲的叫道，“什么怪异的凶杀案！什么封锁翩飞森林！都是那群臭铁蛋吃饱了撑得慌！啊！看样子，他们都被吓坏了！瞧见他们的眼睛了吗？说到凶杀案，他们就连老家都快不认识了！国家真是养了一群胆小的肥猪……”
“也许真的很怪异。”死白脸截入道，“什么东西才能让界路军如临大敌？至少是头怪兽，没准比铁甲独角兽还要怪。怪异的凶杀案，这在见多识广的界路军口中说出来，值得让人深思。或许这个凶杀案也是个杂交品种，就像铁甲独角兽一样。”
“我应该知道这件事吗？”帕恩问道。
“我们都不应该。”死白脸淡然一笑，“实际上，有界路军插手的事，咱们最好都远远的避开。不是说界路军不讲道理，不讲情面，而是这类事我们根本不该管，也插不上手。我们雇佣兵常说：让界路军去胡闹吧，去贻笑大方吧。”
“听你的意思，”帕恩说道，“其实雇佣兵比界路军更善于处理这类怪事？”
“他们有约束，而我们没有。”死白脸说道，“换言之，我们可以用不合常规的办法去解决问题，而他们只能求助于法律。而遗憾的是，对大多数怪事而言，法律通常都只是一纸空文。譬如，蓝皮海妖，人类能同他们讲理吗？人类甚至无法理解他们脑袋瓜子的构造。他们攻击船队，或许是为了找乐子，或许是因为活得不耐烦了，但很少是为了食物之类的物质利益。所以，亲爱的金山，蓝皮海妖寻找帕恩·卡诺夫，没准这又是个大笑话。不说我们，连菲伊丝他们都不怎么在意。也许只有奥斯摩亚听过之后会往心里去。他这人很细心，凭借这一点，他破了许多大案。嗯，说到这里，我得赞美奥斯摩亚一句。如果说乌普鲁德男爵大人是奥茨家族的心脏，那么奥斯摩亚就是这个家族的双手，而且是最隐蔽的一双手。奥茨家族威震一方，而在这背后，却都是奥斯摩亚这类人的奉献。让人惊奇的是，这些人却甘于寂寞，从不邀功请赏。在奥茨家族中，这很常见。不知这是男爵大人管理有方，还是个人魅力滔天，不管怎么说，奥茨家族的强大和低调令人惊叹。”
“没什么了不起，”小辣椒哼哼着说，“一点点小伎俩而已。奥斯摩亚这么老了还没当上卫队长，但菲伊丝那臭女人却是卫队长，这就是假低调！”
“但没人表示不服，”死白脸耸耸肩，“甚至甘愿为菲伊丝提鞋子……”
“还有擦屁股！”小辣椒哈哈大笑，“这女人没什么本事，除了闹腾个鸡犬不宁，鸡飞狗跳！”
“尽管如此，”死白脸笑了笑，“还是没出什么乱子。如果这些不公平的事情放在其他家族，肯定早就人心离散了。男爵大人必然有他的一套。”
帕恩接口道：“你称乌普鲁德为男爵大人，也就是说，你基本上相信我的判断了？”
“任何一个家族，”死白脸一字一顿的说道，“都不可能在做了下流勾当之后，却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一个家族要做一件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嘿！什么下流勾当？”小辣椒不满的叫道，“你们总喜欢看到我如坠五里云雾么？”
“对不起，”死白脸望向身旁的迪奈拉，“这是迪奈拉老兄的个人隐私。但他昏迷不醒，我没法向他征求意见。”
“好吧，我自己问他！”小辣椒哼了一声，“他抵抗不了我的手段！”
“老天保佑，千万别对他用美人计。”死白脸忧愁的叹息着说，“我不知该怎么描述……他既愤怒又自责，伤透了心……金山，也许只能靠你了。你知道，那些魔法晶石……”
狗熊突然轻微的呻吟了一声。帕恩急忙俯下身去，紧张的盯着他的脸。狗熊依然昏迷着，但眉头紧皱，显然四肢的剧痛连昏迷都无法遮蔽。帕恩怒火燃起，沉声道：“死白脸，说实话，我很不喜欢你的谈判。”
“因为那时我想到了圣医大人。”死白脸低声答道。
“如果圣医大人有什么意外呢？”帕恩倏然抬头，眼中金光一闪即逝。
“仇恨是积累起来的，”死白脸深深的吸了口气，又用力吐出，“最后闹到无法收拾。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应该将仇恨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们可以把他们全都杀光！”帕恩凶狠的瞪着死白脸，“无论仇恨生长到什么地步，也能全部消灭！”
死白脸回望帕恩，冷然道：“我们做不到，只有你能做到，失去控制的你。”
长时间的沉默中，两人就这样互相对视，互不相让。最后帕恩垂下眼帘，仿佛认输了。
“原先我并不在意，”小辣椒忽然说道，“但现在我越来越感到不妙了。我是说你，金山，刚才你身上冒出来的杀气让我心惊胆颤。死白脸发怒的时候也会满身杀气，但与你的不同。他的是锋芒毕露，而你的却是……某种吞噬性的，就像漩涡……我觉得，谁被这个漩涡吞噬，就会永世不得超生……”
“黑暗。”死白脸缓缓的吐出两个字。
小辣椒回头瞥了一眼，张开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她望向细密的雨丝，喃喃道：“真是烦人，小雨。我宁愿它更大一些……”
马车回到了“月影之路”上，随后向东而去。翩飞森林被封锁，他们不得不绕远路赶去银月城。炙热环形山包围中的漫风谷气候宜人，但谷底高低不平，无数岩石山丘参差林立，而月影之路就修筑在小丘之间，虽然宽阔平整，却蜿蜒曲折，时常坡度陡增，总长不下三百里。好在多年之后，山丘上已覆上泥土，生长着层叠的林木草灌，被雨水洗刷，看去翠意欲滴。人们行走大路之上，仿佛穿行于绿海之中，心中总会产生曲径通幽的感觉。若是这曲径通幽放到别处，或许会成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在界路军保护的漫风谷中，却能让人心境悠远陶然忘忧。
月影之路前段，旅人较为稀少，大多为马车马匹，一闪而过。但在中午时分，他们路过“月影果园”之后，人流车流就忽然变大了。月影之路从银月城延出，至此一分为三，一条通向西北的双刃大裂谷，一条去往西偏南的千羽集市，还有一条直达公国首府双月城。三波旅人汇集一处，犹如过江之鲫，人声马嘶不绝于耳。一队银月城防卫军站在路口维持秩序，但交通还是显得非常混乱。另外，由于那起“怪异的凶杀案”，防卫军还会不时拦住某些看似行踪诡异的行人或者车马，更加重了道路负担。
为了不引人注意，小辣椒退回车内，由死白脸这个大男人驾车。但死白脸不同寻常的气质还是惹来了麻烦。他看到有名防卫军向他挥手示意，于是便将马车停靠路边，等待盘查。
过了片刻，三名防卫军向马车走来。死白脸赶忙跳下车迎了上去，说道：“我们从千羽集市来，先去了翩飞森林。事实上，我们已经得知发生了什么大事。”言外之意，就是“我们不需要另外再受一次盘查了”。
防卫军还是绕过他，向马车内张望了几眼。他们看到了小辣椒无辜的脸和帕恩昏昏欲睡的姿态，至于另外两人，看上去正在熟睡。死白脸跟上来，悄悄的往他们手心里塞了几块银币，冷脸顿时变成了笑脸。
“去吧！”一人喝道，“雨天路滑，小心在意！”
马车继续上路，很快就突出了重围。等到看不见防卫军的时候，小辣椒换回了死白脸。她有些不忿的嘟囔道：“狗熊倒下，就得我干这种破事。不会驾车的雇佣兵，你真是个笑柄。”
“我确实不擅长这个。”死白脸笑着说，“但并不需要每个人都能无所不会。我善于与人打交道，而你和狗熊不行，这一点你却从来不在乎。”
“我当然也行！”小辣椒说道，“我只是舍不得银币！至少舍不得亲手送出银币！嘿！那可真是份美差！”
“咱们快把迪奈拉老兄的家产挥霍一空了，”死白脸叹了口气，“新衣服，术师入门，还有买路钱……”
“啊！”帕恩惊慌的叫道，“我把书忘在桌上了！”
“你瞧，又丢了五块银币。”死白脸说道，“没钱真是寸步难行，即便我不大乐意，也不得不打小辣椒的主意了。我说，抠门的女人，你在金行里还有多少金币？”
“少于十块！”小辣椒恶狠狠的说道，“狗熊从来没还过我钱！而你又总是接一些没啥油水的任务！跟着你们，我总有一天只能喝西北风！”
“但很有趣，我是说，那些没油水的任务……”
“你的任务就是欲壑难填的无底洞！”小辣椒更加气恼，“修理装备，甚至干脆就是换装备！还有魔法护符，一些必要的工具，那样不要花钱？！你把钱都交给我，就当万事大吉了么？这五年多来，几乎每次任务都是入不敷出！”
死白脸小声说道：“至少还有少于十块的金币……”
“那是我的钱！”小辣椒喊道，“我自己积攒起来的！我警告你，别打它的主意！”
死白脸向帕恩挤挤眼睛，没有回答。
“那些……”帕恩迟疑的说道，“那些魔法晶石……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很难说。”死白脸说道，“如果只是三级晶石，那就应该赶紧拿去换钱，我们可用不到，暂时用不到。如果是二级，那就得好好捉摸了，售价千变万化没个准，还容易被人盯上。如果是一级，最好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嗯，当然，还有极品，迪奈拉老兄……”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又道：“迪奈拉老兄找到的应该就是极品，几乎无法留着自己用——如果没有实力保护它们的话。怀壁其罪，真他妈可悲，天底下最可悲！”
帕恩咬着嘴唇不作声，忽然右手一翻，掌心红光弥漫。那是一颗泪珠形的火系魔法晶石，长达三寸。
死白脸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发白，急声道：“老天！快收起来！”
帕恩将晶石塞回怀里，低声道：“我把重剑送回去的时候，顺便拿了一块出来。”
“顺便……”死白脸苦笑起来，“也就是说，随便？”
“或许不算很随便，”帕恩说道，“我喜欢它的外形……”
两人说话声轻微，被马匹和车轮发出的声响盖住了，小辣椒没能听清。她回过头，快速的扫了一眼。但晶石已被收起，红光不存，她并未发现异常。她狐疑的问道：“你们在说什么？随便什么？”
“我们正在谈论一块魔法晶石，”死白脸尽量平静心绪，但声音还是因为极度兴奋而微微颤抖，“大得让人难以想象。或许那儿遍地都是这种魔法晶石，多得让人难以想象……嘿，我在说什么呢？一个梦？”
“一个梦！我明白了！”小辣椒压抑着叫道，“但我会不动声色的，虽然难了一点。嘿，简直是难如登天！但我能做到。瞧哪，现在在我眼里，路上这些人都变得诡异起来。但愿他们不会一拥而上……”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声音逐渐低沉了。
“什么才算大得让人难以想象？”帕恩好奇的问道。
“不光是大，”死白脸面色发红，“你说到了外形，就是外形，它意味着魔法晶石的品质。普通品质的晶石外形不一，杂乱无章，但大体呈菱形，或者长方形。高级的，就鼓了起来，是个圆球形，体表是相接的八角形平面。更高级的，椭球形。你发现没有？越高级，晶石就越长，实际上表面还越圆润，看上去越协调——或许这就是大自然的协调。最美妙的形状，大自然的巅峰之作，就是一头大一头小的锥体，那些八角形平面完美的连接在一起，逐渐在尖端汇集。而那尖端，就是元素能量涌出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个漏斗，水流只能从那里宣泄，因此极为湍急，但不会一下子就流光。这就是高品质魔法晶石的价值。”
“而菱形的，”帕恩沉吟道，“因为满身棱角，所以会很快失去全部能量。”
“没错！”死白脸畅快的呼了口气，“魔法晶石多数用于建造魔法阵，这可是个耗时耗力的工程，所以人们总希望一个魔法阵能够使用更多的时间。对魔法阵而言，节省能量，这是最必要的，其次才是能量大小。菱形和长方形显然在节省能量方面做得不够好。而圆球形的，虽能节省，但能量略显温顺。椭球形更好，但还是不及锥体。”
“锥体就是极品？”
“还得看光亮度和成色，亲爱的金山。”死白脸说道，“越亮越好，越纯越好。但很抱歉，这不是我的专长，你可以问问迪奈拉老兄。他慧眼识英雄，大半生以来从没看错过一块魔法晶石。”他顿了顿，皱眉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光亮度和纯净度不够好，光是这个外形就能让人疯狂了。我想，还是换一块吧。菱形的，或者长方形的，找找看，亲爱的金山。”
帕恩立即闭上眼睛，沉入了异灵空间。半分钟后，他睁开眼睛，哭丧着脸说：“太遗憾了，最差劲的是椭球形。如果它只能留着自己用，我宁愿把它砸成小片再拿出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