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师兄准备直接无视那个声音的时候,便听到那个声音说:“你坐化飞升的时候,修真界之中沧海桑田一瞬,已经过去了百年,你最心爱的小师弟已经在战斗之中被人杀死,而你一直关爱有加引以为傲的师门云浪道,也在仙魔大战之中被毁去了,你不看一看吗?
你是云浪道倾尽全力才培养出来的惊世天才,也是你的师弟师妹还有师傅心里最优秀的弟子,乃是云浪道的顶梁柱,如今云浪道蒙此大难,你就不睁开眼睛来看一眼吗?
一眼都不看,你对得住天地师亲,对得住你自己的道心吗?”
正是这样的几句话,叫师兄原本已经做好的所有心思都直接毁于一旦,付之东流。
他忍不住睁开眼来,于是这一生的光明磊落与百毒不侵,便被这心魔趁虚而入。
实际上师兄的师弟们和师傅们都好好的,云浪道也必定是好好的的,师兄也知道很有可能自己是被心魔给骗了。
可是他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心中还是无比纠结的。
他这一生,一直以云浪道为傲,云浪道也以他为傲,可是自己就真的这样冷酷无情,因为自己的仙途,不看一看云浪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受苦受难了吗?
这样的信念摇摆,在没有真的亲身经历的人看来其实也不过如此,多半会说,要是自己心志坚定,怎么会被这样的言论所影响到?
——这也同样是那个时候的时映雪认为的。
彼时她年纪还小,只觉得心魔这种东西奇怪,原本明明都知道这是心魔了,怎么还会上当,叫人觉得迷惑,可当真过了很多年,站在现在的时映雪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也并非这样简单就能够用寥寥数语概括。
时映雪已经明白,越是在心里重要的东西,越是自己重视、自己在乎的东西,就越容易使人心神摇摆。
心神摇摆,则心意动,心意动,便关心则乱。
于是师兄到底没有抵抗住心魔的这样一句诱引,睁开了眼。
自然,睁开眼的一瞬间,看到好好的云浪道和师弟们,师兄就知道自己是上了心魔的当了。
睁开眼了,飞升便是不成了。
而不仅仅是飞升不成,因为在飞升的关键时刻被心魔所诱引,所以师兄这么多年的修炼和修为都直接毁于一旦,被心魔所夺走,就算是想要来年再飞升,也同样不成了。
师兄的一口气和坚定的信念已经散了,不仅仅是不能够飞升了,连自己的性命都受了影响。
但是在师兄坐化,灵魂飞散的那一刻的时候,师兄就抓住了身边一直在为自己护法的叶清秋的手,与他说,这世上修炼千难万险,所有的诱引其实都能够通过,可是在自己最想要的,最关心的事实上,总是容易栽跟头。
叶清秋便问师兄,师兄你因为这样一点儿小事就不能飞升了,心中后不后悔?
师兄答曰,不后悔,便闭上了眼睛溘然长逝。
当时叶清秋和时映雪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小时映雪就觉得理解不了。
她只觉得,自己若是师兄,当真因为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这样一点点的心神摇动就将自己这么多年的修炼和修为都毁于一旦,她一定是极为后悔的。
彼时叶清秋便含着唇角淡淡的笑容,轻轻地用自己手里的拂尘敲了敲时映雪的额头。
但是即使这样的话,叶清秋的动作也是极其轻柔的,他敲了一下时映雪的额头之后,便又重新将手放在时映雪的鬓发之上,帮时映雪将她鬓角有些散乱的头发给好好地收了起来,然后轻声说道:“你觉得会后悔,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云浪道和自己的同门师傅师兄弟究竟对师兄来说多么重要;你会觉得悔不当初,也是因为你并不知道,心魔对于抓人心里的痛点究竟有多么厉害。”
时映雪确实不懂不知道,于是她忍不住皱了皱自己的鼻子,抬头看着叶清秋,目光之中满是疑惑。
而那个时候的叶清秋便说,其实当初他在师兄的身边,为飞升的师兄护法,却眼睁睁地看着师兄居然因为心魔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荒废了这样多年的修炼,飞升无望,甚至还要丢掉性命的时候,叶清秋的心里也是究极后悔的。
可是后悔也并没有多少用处,师兄的性命到底再难以挽回。
于是在师兄离世之后很多年里,叶清秋也经常在无数个自己没有修炼明白的夜里思考,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值得后悔的?
师兄说不后悔,这样简单的三个字,叶清秋却花了将近三千年才明白这一句不后悔究竟是因为什么。
时映雪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时映雪那时候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她修炼的时间不长,遇到的事情也不多,见过的人和事物也不过寥寥无几,所以她会觉得后悔。
但是如果等价代换,将师兄口中的那些东西,被心魔用来诱引他睁开眼睛的那些东西,来替换成自己最在意、最舍不得的东西,其实无论是谁,都终究是会睁开眼,也并不后悔的。
这个道理,叶清秋在后来终于明白了。
当时的时映雪看着师尊脸上温柔的笑容,感觉并不懂。
飞升失败了,对修士来说真的就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如果是因为这样真的就没有任何道理、甚至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作用的关心的原因失败了,那更是会成为自己含恨一生的事情,怎么师傅的师兄与师傅都会觉得不后悔呢?
师兄是当事人,他不后悔也就罢了,可师傅怎么也会觉得不后悔呢?
那个时候的时映雪,是当真觉得奇怪的。
道心可是一开始修炼的时候就最应该修炼坚固的东西,师兄没有将自己的道心修炼到家,被心魔给诱引了去,是师兄自己做的不对,怎么还会不后悔呢?
那个时候的时映雪是当真觉得想不明白。
但是现在过了这样多年了,时映雪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没有吃到任何苦头,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小姑娘了,她的境界已经在种种磨难和历练之中提升了起来,而很多当年没有能够想明白的事情,时映雪也已经开始想明白了。
就如同这个时候的金桔。
她如果是以前的,年纪轻轻的,不能够理解师傅和师兄究竟为什么不后悔的时映雪,她是不能够理解,也不能原谅譬如目前的金桔的所作所为的。
但是时映雪偏偏就已经不是以前的时映雪了,她把事情想的比以前要完善的多,也更通人情的多了。
其实这件事情,当真很简单,并不如同之前的时映雪一样一直摸不着头脑的那样困难。
原因是什么?
因为时映雪没有用情去考量。
修炼,修道,这个事情确实从一开始来说是很复杂的,似乎是真的要丢弃掉自己心里的所有的情,譬如亲情,譬如爱情,譬如友情,譬如很多的怜悯之心,譬如很多的爱心,这些似乎都是应该丢掉去了的,那个时候的时映雪似乎是真的这样做了,于是她就当真理解不了这一切。
但是现在的时映雪反倒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越是修炼到后面,时映雪越会发现自己其实有很多念头是错误的。
真就不是一个,“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值得做,什么不值得做”这样简单的话语问题就能够概述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事情的。
就像是浮乙劝说金桔的时候一样,浮乙说了一句,“这个世界难以做到非黑即白”一样,金桔的事情与师兄飞升的这件事情完全是同一个道理。
有些事情,确实,按照道理来说,这个事情是不应该去做,做了也是不值得了,但是有时候人是有情的,这个情乃是与生俱来的,就算是到达所谓的清心寡欲的境界,也没有办法将这些与生俱来的的感情给丢弃掉。
而有了感情,这些原本硬邦邦、毫无人情味道的事情,就变得和比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换一个角度再来看这些事情,师兄不后悔,就很好理解了。
因为云浪道是真的如同心魔说的那样,辛辛苦苦用了全门派所有的资源将他养大的。
当然道理是说,只要自己能够成功地飞升了,那就对得起这么些年云浪道对自己的爱惜保护和教导,在明知道这些话很有可能是心魔说来扰乱自己飞升的情况下,根本就不值得去睁眼看一看,也不应该去看;
可是想一想,若是将自己对于云浪道的感激和爱护之情算在其中的话,就算是自己在飞升的关键时候听到那个心魔说自己的师门怕是要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怎么可能就真的狠得下心来,摒弃得了自己心里割舍不掉的情,不去睁开眼睛看一眼呢?
就算是知道多半是假的,可是在那种情况下,真就能够区分出来,什么是完全真的,什么是完全假的吗?
这件事情,真要叙述齐起来,也不过如此。
但世间事情也就是这样的,不能够说,以自己现在在事后的角度来看,觉得这件事情师兄当初想的不对、做的不对,可是真真正正的将自己代入到师兄的处境之中,去想一想,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师兄做的就在情理之中。
自己怎么会知道,那个声音说的就百分百就不是对的呢?
哪怕确实,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他说的是错误的,但是也有那百分之一的概率,他是对的。
那冲着这百分之一去看了,看到自己的师门一切都好,自己的在乎的人也都好,那也就不后悔了。
“至少我能够确定,大家都是好的。”——这便是师兄不后悔的所在,也是叶清秋后来花了三千年才参悟成的一个道理。
诚然,事后来看这确实不对,可做的时候谁能去想什么事后正确与否?
扪心自问,我问心无愧。
叶清秋能够参悟的道理,时映雪终有一日也能够参悟。
就比如当下金桔的事情。
金桔做的一切,无非是在鬼修的要挟和蛊惑下,他是人,自然从心底深处是爱惜自己性命的。
既然不舍得叫自己这样轻易去死,当然便要保护自己;
而金桔本来就是一介饱受摧残的凡人,又哪里能够用对正经修士的意志力与神识坚定来要求他呢?
被控制下的金桔,做的事情确实错了,杀人犯错,这情理如此,他理应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应当愧疚,也可以赎罪,但是属实没有必要便认为自己是个千古罪人,于是就应当去死。
看他如今的挣扎处境,无非就是那心魔又在蛊惑他,让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洗白他曾经对那些无辜的人做的事情;
但这心魔又令他在另一方面觉得自己已经罪无可恕,他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犯了那么多错,他想要脱离过去那个如同恶鬼一样的自己,已是不能,不如彻底堕落,不复清明。
心中的激烈矛盾冲突,最后就会完全摧垮金桔此人,而心魔便能够趁虚而入,彻底占领这个身躯。
“我刚刚和他说话,大约是点破了他内心深处的一点执念,而那心魔见状便再次出来作祟,令金桔感到心中绝望——而我瞧着那心魔,多半是想要驱使着他来杀了我们俩,从而也将我们俩的力量占为己有。”
浮乙凉凉地说道。
时映雪点了点头,又道:“你有意点拨他,是觉得此人有用?”
浮乙笑曰:“我倒不是怀着那样功利的想法,只是我觉得他可怜极了,若是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有得到,却一辈子都被一个心魔和一个鬼修给控制在掌中捏得团团转,实在太过可怜,不如叫他想明白些,自己决定自己的归处,而非被心魔控制去了。”
“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而我更想要做的,是想要通过这件事情警醒你,万事甚难如意,你要做的,就是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