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话说?”董鄂妃并非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她不过一时的惊诧,很快就平静下来,至少面上是这样。
桑枝抿紧双唇,心里却犯了难。她刚刚的表现完全是抛却一切束缚返归自我的原因,现在看董鄂妃如此,桑枝清楚,这次自己又从鬼门关绕回来了。可是回来之后呢?到底她自己的身份是个奴婢。
桑枝转身,面色平静地望着董鄂妃,“娘娘,奴婢的话得单独跟您说。”
董鄂妃犹豫一下,眼神紧了紧,稳稳坐回去,“你们都退下吧。”
别说兰秀,绿莺都惊呆了。她目光锁在桑枝身上,久久不语。
然而桑枝却不敢回看,尽管她觉察到绿莺的注目。当务之急,是先迈过眼前这道坎儿。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她躲过一劫,那么就且走好脚下每一步。
终于承乾宫偌大的内殿只剩下董鄂妃和桑枝两个人。
桑枝拱手敬国士礼,沉声道,“娘娘英明。”
“本宫不要听奉承话。”董鄂妃起身,走到她面前,“你最好不是装神弄鬼,不然……”
桑枝心里清楚,自己在董鄂妃面前已经无法再遮掩了,索性也就彻底放开手脚,坦然望着董鄂妃道,“娘娘,奴婢说您英明,并非奉承,而是实话。”
董鄂妃冷笑。
“娘娘看似柔弱不争,却深得皇上宠爱,冠宠六宫,权倾后廷。这是娘娘英明之一。但,这点却并不是娘娘最英明的地方。”桑枝顿了顿,“娘娘您最英明的地方在于,知道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什么时候可争,什么时候不可争。娘娘您审时度势之能非我辈可及。”
董鄂妃眯了眯眼睛,“继续。”
“回娘娘的话,奴婢来承乾宫不久,但是没来之前就已经广听娘娘圣明,深得后宫上下爱戴。”桑枝望向董鄂妃的眼睛,“如果一个人是高僧名士,是世外高人,或者简单的说,这个人没有处在后宫这种地方,那么对这种盛誉没人会怀疑。但是,在这后宫,‘仁慈’才是最大的谎言。”
董鄂妃脸色一变,“放肆!”
桑枝微微垂首,“娘娘可还愿意听?”
董鄂妃沉吟许久,“本宫倒要看看,你这个丫头,到底还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胡话。”她转身回到位子上,好整以暇地望着桑枝,“说吧。”
“遵命。”桑枝道,“不管仁慈是不是谎言,但奴婢相信娘娘却有良善之心。单凭娘娘并没有将奴婢乱棍打死,便足以证明。”
“呵,”董鄂妃轻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桑枝微微抬头,放轻声音道,“奴婢清楚自己的身份,可是,娘娘,您清楚您的身份吗?”
董鄂妃脸色一僵,没有开口。
“娘娘如今最大的忧虑,不在皇上,更不在皇后,而在皇太后和荣亲王身上。”桑枝用的是肯定语气,“小皇后不足为虑,因为她丝毫得不到皇上欢心。如果娘娘您真心现在就要这后位,想必只要您一句话,皇上无论如何也会扶您上位。只要您入主中宫,荣亲王就是名正言顺的正宫嫡子,是未来人主的不二人选。”
董鄂妃手一抖,打翻茶盏,喝道,“住口!”
“娘娘又何必怕?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如果娘娘连这份胆魄都没有,那么奴婢奉劝娘娘,趁早打消了这念头。”桑枝不卑不亢。
董鄂妃略显慌乱地胸口起伏,目光凛冽地望着桑枝,“本宫从未有此逆心。”
如果没有,那么董鄂妃现在就不会再让她说下去。桑枝静静地看着她,又说了一句,“可惜,娘娘您和皇上最大的对手,都是皇太后。”
然而她说完这一句,董鄂妃并没有阻拦。桑枝心底一声叹,董鄂妃并非无入主中宫之心啊!
想来也是,董鄂妃是何等聪慧之人!又怎会不知道她自己和荣亲王现在的处境?以她如今的盛宠,倘若有朝一日皇帝撒手西去,那时便必定是她和荣亲王的地狱之时。只怕不止她们母子,连带着整个董鄂一族恐怕都难有好下场。历史上这种盛宠之下下场却不得好死的例子,数不胜数。董鄂妃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往上走,除了爬到最高处,已经别无选择。她要是退下来,死的可不止是她一人而已。
如果不能站在权利顶端,以她今日积攒的众妃之怨,其他宫妃的皇子问鼎龙座,她焉能有好下场?董鄂妃很清楚这个结果。但是,她更清楚的是,急不得。皇太后虽然如今不再管理后宫,但其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董鄂妃协理后宫,桩桩件件看似顺顺利利,但隐隐约约她总觉得自己是局中棋,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默默下着这盘棋。而这只手能是谁呢?除了那个看似颐养天年什么都不管的皇太后!好易
她能做的,唯有等。毕竟皇太后年岁已高,她和荣亲王都还年轻,只要皇太后薨逝,后宫便再没有能阻拦她的力量。她其实别无选择。这是她身受盛宠的必然结果,不能最高就只会死的更惨。
所以她要经营好名声,她贤德,孝顺,她族中亲友也从未恃宠而骄,反而屡立战功。比如她的兄长,就在战场上屡得头功。她的父亲手握重权,身居三等候却乐善好施,为人和善。董鄂一族搏尽天下好名。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切的一切,不过就是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只可惜她身子骨本就薄弱,生下荣亲王之后仍然为权衡各方势力鞠躬尽瘁,思虑太重,以至于身子越发不好。
可令她稍感欣慰的是,素来健康的皇太后竟然生病。人一老,最怕的就是生病。老年人不比年轻人,再小的毛病放在他们身上都是不能轻视的重症。但董鄂氏确实心底有一份仁善,她虽然不喜欢皇太后,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董鄂妃孝顺,因此为博名声伺候尊前时也确实尽心尽力。
宫人都以为她至孝,桑枝却只觉得好笑。倘若真孝顺,董鄂妃最好的选择是别在皇太后面前晃悠。很显然,皇太后并不喜欢董鄂妃。就是废后静妃,她虽然怨皇太后,但心底到底还对这位老人家存着一丝敬爱,因此从来不去扰她。小皇后更是怕打扰老人家,很少前去侍奉。毕竟孝庄身边有个尽心尽力的苏麻喇姑,没人比苏麻喇姑更懂得怎样照顾皇太后。可偏偏这个董鄂妃不仅侍候尊前,还昼夜不曾废离。
这凡事啊,过头了就必定有异。桑枝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后来在慈宁宫看见皇太后吐在董鄂妃脸上那口痰,心里反倒体会出来了。董鄂妃哪怕真有一分孝心,可剩下的九分恐怕都是作秀。做给皇上看,做给后宫看,做给天下人看。
那意思摆明了就是——你看我多贤德至孝!小皇后都没伺候几天呢,我董鄂妃天天在这端茶送水做下人的活侍奉着。
倒也如她的意,如今全天下谁不盛赞董鄂妃贤孝之名!连皇上都以奉上不尽心的罪名责罚皇后,而大加褒奖董鄂妃呢。
可是这些小把戏,如果桑枝都看得懂,皇太后难道会不懂?桑枝心里直想,可见后宫的事儿,绝不能用眼睛去看。眼里看到的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得用心想。然而可惜,后宫里能用心的人太少了。天下人更不会花这个心思去思量了,朝廷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董鄂妃凝视着桑枝,桑枝不躲不避,让她看。心里有鬼的是董鄂妃,桑枝才不怕她看。终于,沉默半晌之后,董鄂妃开口,“你是什么人?”
“看惯后宫事的宫女罢了。”桑枝淡淡道,“娘娘,您难道不厌倦后宫里这些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之事么?”
董鄂妃怔住,静默一会儿,幽幽道,“本宫没有选择。”说完心里就一惊,诧异自己竟被桑枝带着情绪走,她一时有些紧张,故意皱眉转移话题问桑枝,“你想要什么?”
“人各有志。”桑枝说,“娘娘,奴婢愿意助娘娘一臂之力,但是只想事成之后求娘娘一个许诺。”
董鄂妃心头一跳,“说。”
“奴婢要革除奴籍,升为旗人。”桑枝微微抬头,“另外要黄金万两,放我出宫。”
董鄂妃一怔,嘲讽地笑道,“你还真敢开口。革除奴籍,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你还想升为旗人?这还不算,你竟狮子大开口,要黄金万两?”
“娘娘,”桑枝沉声道,“万两黄金加一个自由人的身份,换您和荣亲王甚至董鄂一族生生世世的长盛不衰,难道不是很划算吗?”
董鄂妃指尖一抖,眼神凌厉地望着她,“就凭你?”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是唯一一个猜中娘娘心思的人。”桑枝道,“成大事者,绝不可能没有帮辅之人。娘娘您难道妄想靠自己一个人和权倾天下的皇太后斗?我想娘娘,定然不是这样的蠢物。”
董鄂妃被她呛的脸色一白,故作强硬道,“可你要的未免太多。”
“娘娘是有见识的人,”桑枝反道,“我若愿意为娘娘尽心谋划,按照朝廷的说法,我便是娘娘的谋士。娘娘自然知道,一个好的谋士,纵万金也难求。皇太后身边可不止一个手段通天的苏麻喇姑,而娘娘您,有谁呢?如今我主动来投靠,娘娘您不仅不以谋士之礼相待,反倒觉得我要的多?”
董鄂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确实有想法,也确实知道人才难得。但她从未有过自己能够拥有谋士的念头。后宫女子向来短视,无非争宠贪慕荣华而已,哪里有几人能想得那么深远?便是董鄂妃自己,要不是桑枝今天这番话,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弱。
多可笑,董鄂妃心想,自己竟然还觉得能够和皇太后过招平手!原来,皇太后只是一直没出手而已。不然以皇太后的谋略和人脉,要捏死她简直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董鄂妃心底一片冰凉,越发觉得自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岌岌可危。她起身走到桑枝身边,“若你真能如你所言,本宫一定如你所愿,决不食言。”
“谢娘娘。”桑枝拱手谢她,自始至终都未再行跪拜礼。然而她心底,却幽幽哀叹一声。董鄂妃啊董鄂妃,就算我当真愿意帮你,可惜老天不肯帮你啊!你可知你大限将近,而你今时今日还在殚尽竭虑图谋他事?
桑枝垂眸,她所说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董鄂妃相信她。只有董鄂妃信任她重用她,她才有可能到坤宁宫去,而且越快越好。
她说服了董鄂妃,却不知道素勒那里正在遭受一场大灾难。
因为董鄂妃在慈宁宫受了委屈,顺治帝气不过,又不敢找太后的麻烦,想来想去,软禁中宫的皇后岂不是最好的撒气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