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帝心
天汉三年,蚕月,长安。
一辆马车停在未央宫北司马门前。光禄大夫霍光走下车来。
他年过三旬,剑眉凤目,面容白净,髭须齐美。从北司马门往承明殿疾步而行的一路,不断有新来的禁宫卫士向他投来景仰惊羡的目光。
“这位公卿好风采,是哪位大人物……?”
“霍大夫你不知道?霍去病大将军的异母弟,少年时就被霍大将军带进宫里给陛下当差,据说十几年都没出过一个纰漏,如今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霍光虽然行色匆匆,但多年出入禁宫的生涯,使他能一心二用、耳目灵敏。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年轻的卫士。他想起了他们曾经的统帅——未央宫卫尉李广。继而,无可避免的,他想到了李陵……
霍光踏着青灰色的汉砖,往金马门走去。这些汉砖铺就的地面平整开阔,目力所及隐约升腾起一股氤氲之气。
不仅是未央宫,整个长安城,一直以来都沉浸在这样一种若有若无的迷雾中,平静之下暗湧流动。
金马门的谒者核对竹牒后,温和而恭敬地向霍光道:“今日陛下确实召见霍大夫,但不在承明殿,而是改在了建章宫神明台,请霍大夫由飞阁辇道往神明台去吧。”
“神明台?”霍光嗫嚅自语。
谒者露出浅浅的笑容:“是的霍大夫。对了,陛下还召见了丞相、贰师将军、因杅将军,请霍大夫万毋耽搁。”
霍光大步流星,赶到神明台时,公孙贺、李广利和公孙敖,果然都已侍立在那尊巨大的铜掌两侧。
昨夜一场春雨,铜掌之上积蓄了不少雨水。两位方士做完法事后,以于阗进贡的玉卮杯盛取雨水,奉到天子面前。
霍光略低头,微微控制着呼吸,在偶尔抬目的瞬间,观察着眼前的大汉天子。
自元狩年间进宫起,他已陪伴这位九五之尊度过了二十年的光阴。都说伴君如伴虎,但在他的记忆里,天子与他说话时,始终是和蔼平静的。
霍去病离世后的一年间,天子喊霍光时,有时会脱口而出“去病啊”,令还是少年的霍光不知所措。短暂的沉默后,天子的音调低沉下来:“朕是糊涂了。”
“子孟,别害怕,朕只是太想念朕的骠骑大将军。”天子反过来安慰霍光。
这二十年里,长安城的流言蜚语从来没有远离过霍光。公卿百官们提到这个平步青云的少年郎官时,总免不了要说说韩嫣、东方朔、李延年们的故事。这些他们眼里的嬖臣的故事。
只有两个人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和霍光来往——李陵与苏武。这是令群臣料想不到的,苏武也便罢了,李陵的叔父、关内侯李敢可是霍去病将军所射杀,李陵竟能与霍光交好?
想到这里,霍光内心深处冷笑了一声:宵小之辈,如何能理解君子之谊。
然而,天汉二年初冬的那次朝议,是霍光噩梦般的回忆。李陵兵败被俘的消息传来,霍光看着公孙贺、路博德、杜周、公孙敖……他们一个个平时不苟言笑的脸,都神奇地在一瞬间涨得通红,向陛下表达他们的愤怒乃真情流露。
“李陵,乃我大汉之辱!”他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说出的话都是一个口气。
霍光有些懵了。
他望向一个人——李广利。长身玉立、清秀如伶人的贰师将军也在看着他。
霍光厌恶李广利那轮廓柔和的双眼,这对眼睛和一个武将似乎毫无干系,活脱脱就是协律都尉李延年的眼睛。可是他霍光,其实与李广利的发迹之路,是多么相像啊。
外戚。他们永远是群臣口中靠女人的裤腰带提上来的人。
霍光失神的一念间,太史令司马迁从聒噪议论的群臣中走了出来。
这个与李陵没有杯酒之谊的史官,成了满朝文武中第一个站出来为李陵辩诬的人。
也是唯一的一个。
霍光是在准备接上司马迁的话时,被一旁的上官桀偷偷地拉住了。
“霍大夫,你还看不出来吗?陛下是盼着李陵死战殉国。这些年征战不断,国库都空了,陛下开始向盐商们卖官。本来大伙儿就不想再打了,但陛下铁了心要往北往西出击,这时候我大汉死个骑都尉在匈奴人手里,那才是往后再出兵的由头。”
“霍大夫,你看,陛下脸都青了,这太史令为李陵辩解几句做做样子也就罢了,怎么能提李广利呐!谁不知道这次打匈奴,陛下是要给贰师将军弄点军功,你听,你听这司马迁说的,倒好像李陵是英雄、李广利是狗熊似的。这让陛下的脸往哪儿搁?”
霍光的心快要跳出了胸膛,他的拳头捏出了汗。可是他听清了上官桀的每一个字。
他已经前倾、准备出列的身驱在迟疑中收了回来,一身热血慢慢地变凉。
他看着司马迁被暴怒的天子下令拖了出去。
霍光渐渐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时,天子已将玉卮杯中的雨水饮尽,回过身,扫视着面前的四位臣属。
“世人都说朕这些年一心求仙,变成了乖僻无常的昏君。随他们怎么说去,朕只安心敬天奉神。如果不是上苍被朕的心意感动,朕的姐姐南宫公主,能在白发之年安然从匈奴回来吗?”
不等臣属回应,天子忽然盯着丞相公孙贺道:“你的前任,丞相李蔡一门里,可有个女子叫李桃?”
公孙贺一惊,眉心微拧,斟酌片刻,向天子揖礼道:“回陛下,臣愧领丞相职位前,一直在关外征战,对长安城内三公们的家眷所知不多,请陛下恕臣失察之罪。”
天子“哼”了一声,道:“你这个老东西,讲话滴水不漏的习惯,还和当年做朕的太子舍人时一个样。怎么?唯恐朕以为你和李家有什么瓜葛?”
他偏过头,换上和颜悦色的神情看着霍光:“子孟,你来告诉朕吧。朕知道,骑都尉李陵出事前,你和他很有些交情。”
霍光意识到,他耐心等待了数月的机会,终于来了。
一个解救李陵的机会。
事实上,当南宫阏氏与李桃带着乌孙王子泥靡入关的消息,经由云中太守的驿卒急报长安的那天,霍光就知道了。
他并不想隐瞒自己消息灵通的事实。也隐瞒不了。
“启奏陛下,这李桃,确是李蔡的曾孙一脉,辈份上论起来,与李陵当是叔侄。这女子从陇西到长安后,被李骑都一家收留,又引荐入陛下的长公主府为仆。太初四年,卫皇后让她陪着解忧公主,和亲乌孙。跟着南宫公主回来的女子,是否李桃,臣以为,请长公主一认便知,想来是不会有奸人敢冒名。何况还有南宫公主作保。”
霍光见天子没有打断他的意思,继续道:“臣斗胆妄测,陛下今日召集吾等,乃商议三件事。一是乌孙反叛的部落与匈奴人联合在即,乌孙王身处危境,我大汉是否要有所援应。二是如何处置已在我大汉手里的乌孙王子泥靡。三是……我大汉使臣苏武与骑都尉李陵还活着,陛下是否……是否……”
天子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移动自己暮年肥胖的身体,来到那尊在白昼中闪耀着刺目金光的铜掌面前。这只铜掌,在他眼前不停地生长、扩张,何止一手遮天,更要攫取、掌握四面八方的每寸土地。
霍光说的前两个问题,天子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博望侯张骞死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陛下,乌孙与彼等西域小国,绝非等量齐观。”
偏偏在这个时候,或许怕落于霍光侃侃而谈的下风,公孙敖忽然躬身上前道:“陛下,臣以为,乌孙与匈奴开战,正是消弭两国国力的大好时机,我汉室当按兵不动,坐观其变。至于那乌孙小王子,便与楼兰王子一样,安置于长安质馆即可。”
“愚蠢以极!”天子将玉卮杯扔在地上。
公孙敖吓得噗通跪倒,却茫然不知自己蠢在哪里。
“你忘了朕的公主还在乌孙做右夫人了吗?你忘了朕为何要与乌孙和亲了吗?子孟,你来告诉他,我们该怎么做!”
“陛下圣明,臣以为,此番变故,乃我汉室进驻乌孙的机会,更是断了乌孙在今后倒向匈奴之念的绝好时机。眼下时值春首,匈奴与乌孙的马匹正进入交配季节,骑兵力量折损不小。而我大汉骑兵配备的皆为骟马,故历次边患,若我大汉于春季出兵,少有铩羽而归。以臣愚见,陛下当命敦煌守将任文为护羌将军,率兵集结于乌孙东南境,助乌孙王平叛御敌。至于泥靡王子,万不可留在长安,当护送回乌孙赤谷城,以免乌孙对我汉室陡生敌意。”
“嗯。”天子重重地应了一声。
“那么苏武和李陵呢,他们的死活,朕还管不管?”
霍光鼓起勇气,抬头直直地盯着天子。作为臣子,这是他平时无论如何不敢有的举动。然而此刻,以他对天子的了解,他明白,天子在等着一种淋漓的情绪的表达。
霍光的手伸入自己的袍袖,那里有一张薄薄的羊皮。
“陛下,臣与李骑都素来有交情,臣从未隐瞒于陛下。去岁朝堂上,臣之所以没有像太史令那样为李将军说话,并非臣明哲保身,而是当时,臣确实不知,李将军究竟是做了俘虏,还是做了降将。直到前日,臣拿到了那李桃托云中太守送来的李将军血书,字字如泣,臣敢以性命作保,李将军从未投降匈奴。请陛下,赎他回汉吧!”
天子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他接过霍光呈上的羊皮。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异味。天子不太确定,这种味道,是来自于羊皮本身,还是来自于李陵的血迹。
暗红色的血迹。他的五千貂锦丧身胡尘时,染红大漠黄沙的,也是这样的血迹吗?
这天早晨,另一张羊皮书信也躺在他的龙案上。那是云中太守送来的南宫阏氏的手迹。太守同时呈报,阏氏年衰力竭,无法再经历舟车劳顿,只能暂时停留在云中郡。
天子摸着这些粗糙破烂的与大汉竹简或丝帛迥异的羊皮。他仿佛看到那些在大漠朔风里无助挣扎的汉人的模样。
极短的一瞬,天子感到一丝恻隐,以及歉意。
“公孙敖,你起来吧。朕给你个差事……”
一旁的李广利不动声色地垂手而立。他的心里就像雨后如洗的天空般清楚——从来,任何一个决定,他纵然在场,也是没有资格参与的。
后来,本始年间,在许皇后的葬礼上,在我与霍光的一场对话里,我问他为何过去那么多年,还记得所有的细节。
“因为那是我唯一一次信错了陛下。”
霍光说。
他以为,天子之怒也与常人的怒火一样,是可以平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