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重逢
小鸟在叫。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种细嫩的啁啾之音了。草原与大漠的无尽苍茫,吞噬了所有精致的声音。而现在,鸟鸣清晰可辨,是因为一种出乎寻常的安静。
没有风声,没有马嘶,没有匈奴人在说话。
我坐起来。人呢?
桃儿不在帐内。我掀开帘子朝外望去,西边郭平与乌孙勇士们住的几顶毡帐,也没什么动静。
人都去了哪里?
我找到自己的马,向西南方向走,越靠近鄂尔浑河岸,匈奴人的王公贵戚的毡帐越密集。翻过一个浅浅的坡沿,我终于看到了令人震惊的场面。
五色的泥流,从天边铺展过来,掩埋了秋草枯黄的辽原。黑、白、红、青四种毛色的战马,形成粗阔的色块,齐头并进。在马匹的色块之上,是戴着盖耳帽、一身灰色卡呼单和皮裤的匈奴骑兵。人与马,就像惊涛骇浪,并且因为数量众多,超出了我的目力所能容纳的限度,令我以为四面八方都是这些泥流涌来。他们的阵容如此庞大,又移动得如此迅速,很快,这画面便配上了如雷的马蹄声——他们近了。
鄂尔浑河畔人头攒动。王庭的人们,都集中在这里,迎接他们凯旋而归的大单于。
当旗手与一百名射雕手最先到达时,沉寂了一早上的河谷王庭终于爆发了。震耳的欢呼,粗野的口哨,击打精钢刀的声音,一切能想到的胜利者制造的巨响,都在瞬间喷涌而出。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一个名字——匈奴。
没有人走路。所有的士兵都在马上。骑兵,这种曾经令汉人绝望的异族兵种,如今依然是所向披靡的力量。匈奴人的一生都在马上度过,童年、少年、壮年、暮年,吃饭、游戏、睡觉、打仗,他们可以在马上做任何事,直到把万国的疆土踩在脚下。
我靠近欢庆的人们,也靠近了那些意气昂扬的骑士。他们中,不少人的马鞭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碎片。
那是人皮,来自死于他们刀下的汉人军士的额头。经过长途奔徙的时间,这些人皮已经没有了水分和弹性,收缩、蜷曲,好像一片片枯萎的树叶,丑陋不堪。但挂满人皮的马鞭,在匈奴人看来是世上最美的勋章。
每一场战争,随着活人回来的,既有敌人的头皮,也有战友的尸体。匈奴人在河谷边把这些尸体交给萨满巫师,请萨满巫师在烧掉它们前,将它们的灵魂引向昆仑神。
萨满打响了手鼓,颈上的狼牙项链随着舞姿左右晃动,腰间的铜镜则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昆仑神啊,九天之上,
祁连山啊,牧草茫茫,
匈奴人啊,编织罗网,
大单于啊,无人能挡。
年轻人啊,跨上战马,
径路刀啊,闪着寒光,
反抗者啊,譬如牛羊,
天孤涂啊,威震八方。”
随着歌声,骑士们纷纷下马,整齐地围成无数同心圆,然后放下弯刀,拔出匕首,刺破自己颧骨上的皮肤。他们将热血涂抹在手掌上,在萨满喃喃的咒语中面向战死者的尸体,伸开双臂。
“昆仑神!昆仑神!”
他们呼号着。
我注意到,归来的队伍中,有一个人没有这样做。他的马鞭上也看不到人的头皮。他的高大的身躯和金发蓝眼,在黑发且矮小的匈奴人中特别醒目。
他是卫律。
卫律认出了我。他牵着马走过来。
“冯夫人,我说过,山水有相逢。”
“卫将军,你们战胜的,是哪支汉军?”
“这个答案,等你看到一个人时,自然就清楚了。”
我不知道桃儿是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的。后来,据桃儿说,其实那天,她和郭平一直没有离开。她陪着我起身、上马、走向河谷,她看到一个和匈奴人长得不一样的胡人,带着狡猾的笑容与我打招呼,她也听到了他那句话“等你看到一个人时,自然就清楚了”。
可我的记忆不是这样一回事。那天,我的记忆也许成了碎片。
我只记得桃儿在以惊恐而急促的声音喊着什么。我听不清,也看不太分明。这似乎是一座华丽宽敞的穹庐,浓烈的牛油骚味令人作呕。
我昏沉沉地走向桃儿,走到那个躺在地上的汉将身边。
他的铁甲不知去了哪里,胸前的牛皮护甲沾着暗红色的液体,护具还算完好,所以那也血迹也许来自他手刃的敌人。他的布袍已经辨不清本来的颜色,散发着一种来自沼泽的淤泥的臭气。他的右臂上有几处箭伤,没有包扎,露出血液干涸后的黑洞,像丢了珠子的眼眶。
然后,我看到了他枯草般散乱的头发下的面庞,双目紧闭,面颊黝黑,嘴唇干裂。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
李陵。
“李将军。”我轻轻地喊他。我的记忆在此刻完全复苏了。我记得我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点疑惑。
李陵像噩梦中被惊醒的人那样,身体一颤,睁开了眼睛。
“俭儿呢?”这是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话。他盯着我,又重复了一遍:“俭儿呢?”
我错愕:“什么?李将军,你说什么?”
“冯阿姊,我叔父,大概把你当成了婶母。”桃儿抽泣着说。
我不知如何回应,但李陵立刻就彻底清醒了。
“冯……你是冯嫽,解忧公主的侍女?”
我点头。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异常,击碎了蒙在眼睛上的阴霾。他低沉而果决地问我:“你带匕首了吗?杀了我。”
似乎怕我没听清或者不相信,他又说了一遍:“杀了我。”
我像中了邪,伸手去摸自己腰间的乌孙短刃。那是我离开夏宫时,乌就屠塞给我的。“冯夫人,我把右大将送我的匕首转送你,这样你和右大将都不会不好意思啦。”乌就屠天真的心思使我不忍拒绝,便收下了这件礼物。
李陵的手快于我的手先触及匕首,我还未反应过来,那道寒光已经飞向他的咽喉。
“哐”地一声,匕首被踢飞了。我抬头,一个戎装未解的匈奴人居高临下看着我们。
李陵短暂地一愣,旋即一跃而起,抓住匈奴人的前襟。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他踉踉跄跄,但咆哮如虎,他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
为什么不让我死。
且鞮侯单于的亲弟弟於靬王,任李陵一拳击中自己的前胸,又看着他虚弱地倒在地上。
“你已经投降了,天下都知道你李陵投降了。你寻死,死给谁看呢?”
卫律在一边冷冷地说。
於靬王示意我们都出去,留下李陵与桃儿叔侄。
帐外,匈奴人的欢庆达到了**。远处,开阔的草地的正中央,且鞮侯单于正登上祭神坛。
卫律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转身看着我:“冯夫人,我们俩真是同病相怜呐,我的爱人死了,而你的心上人,疯了。”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胡人杂种,不要用你和李延年那肮脏的关系,来附会李将军与我。”
“想不到啊,你们汉人的斯文之口里,也会吐出粗俚的语言。”卫律眯缝着狡黠的蓝眼睛说:“冯夫人,你的眼神骗不了我,毕竟我也尝过在梦里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我强压住扑上去撕咬他的皮肤的冲动。眼下,也许只有卫律能告诉我,李陵为什么会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