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舐犊
翕侯翁归将要离开赤谷王城,往东境去,在玛纳斯河畔接受父亲的军队和封地。
出发前,他向军须靡提出两个请求,留下他的儿子乌就屠做质子,以及带走一些大汉的铁匠。
既然是挑选汉人,公主这边出人应酬就显得理所当然。公主昏睡一日,醒来后听到这个消息,忽然来了精神。
“阿嫽,你带上苓儿去,不要漏听了什么。”
翁归没有让我们进入他的大帐。隔墙有耳,草原上的风声才是最好的屏障。他说。
我捧着载有工匠名录的简牍,嗫嚅着,作出禀报的姿态。然而真正在低语的是翁归。
苏鲁尔确实是我的异母兄长,他的母亲是我父亲大禄多年前在车师俘获的匈奴人。那个匈奴女人后来为大禄阻挡了月氏人的利箭,她用自己的死亡换来了大禄对于苏鲁尔持久的偏心。
乌兰夫人是匈奴的呼衍氏,而如今的左夫人是须卜氏,这两个家族在匈奴都是贵族,彼此的争斗必会令外嫁的女儿间也不能和睦相处。
我的堂兄,军须靡,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体弱而仁慈,多年前我来到赤谷城做质子,他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没有任何猜忌与警惕。我会效忠于他,无论他是否给予我储君的地位。
我的长子乌就屠,将由右大将库尔班查抚养。他是我刎颈之交的兄弟,也是解忧公主可以信任的人。
匈奴人对我们的先王有养育之恩,但他们不断地掠夺我们的牧场。东方的汉人有自己的土地,却不远万里给我们送来公主与财富。乌孙人明白汉人的条件,不过乌孙人也不会再充当任何一方的奴仆。
“可是,翕侯,您已经作出了选择。”我鼓起勇气道。
翁归眉心一拧,呼吸依然平静:“是的,我只选择可靠的伙伴,因为这片土地,是我的家园,而不是我去换取权力的筹码。公主一定知道应提防苏鲁尔。纵然千军万马,有时候也敌不过一条诡计。”
马嘶阵阵,我们寻着声音望去,是翁归帐下的女奴在挤马奶。离母马不远的地方,乳马被缚在松木桩上。母马微微烦乱地踩着蹄子,乳马哀鸣不已。女奴挤满一皮囊马奶,便放开乳马来吮吸几口母乳,又强行将它拉开,继续挤第二次。马奶不如牛奶那样产出汹涌,乳马的呼唤越凄厉,母马的乳汁才分泌得稍显旺盛。人们深知这一点,因此想尽办法刺激母马。母马不敢抗拒,它只是向乳马偏过头,不停变幻着声调高低,似乎在竭力安慰自己的幼崽。
看着眼前的情景,苓儿僵冷的面容下,仿佛有一种被逼入深渊的情绪在绝境处升腾而起,这种情绪太过强烈,令她纤瘦的身体无法盛载。她踉跄了一下,喉间发出奇特的嘶哑的声音。
“广陵。”我终于听清了她说的词。
回到汉宫,公主听完我的禀报,问道:“如果我要在乌兰夫人与左夫人中选一位结交,我应当选谁?”
“当选乌兰夫人。”我回答。
“为何?因为她并未为难少夫?”
“因为她有泥靡。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便有了软肋。”我想起了翁归帐下的母马。
公主神清一凛:“阿嫽,虽然我一心为汉室,但我不会沾染那些阴诡毒辣的后宫之计。”
我急忙跪下:“公主息怒,公主心襟磊落,奴婢侍奉多年怎会不知。只是,奴婢以为,公主初到乌孙,合纵之策在所难免。翁归翕侯今日言外传音,乌兰夫人与左夫人并不相睦,公主若能联手乌兰夫人,掣制左夫人,至少对匈奴在乌孙的一半势力是个牵绊。乌兰夫人虽也是匈奴居次出身,但她已诞下泥靡,泥靡亦有可能是未来乌孙的储君,奴婢以为她必不愿看到乌孙遭受战乱。而诚如公主所言,乌孙与汉室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匈奴才不敢轻举妄动,倾尽兵力攻其一。故,乌兰夫人但凡稍加谋虑,便当知晓,与汉室公主携手,可比与她那同宗同族的左夫人携手更利于泥靡王子。我大汉本就遵从嫡庶有别,公主为乌孙王的嫡长子美言,并无不合体统之处。”
公主恢复了和颜悦色,缓缓道:“你说的也是,既然箭已在弦上,又岂有不发之理。原本我以为乌兰夫人居心叵测,那日几番言语,倒觉得她并无几分城府,不妨试着往来。明日你便随我前去拜访。”
“公主,”我迟疑了一下,道:“奴婢斗胆,可否请公主带上苓儿。”
“我明白,她挂念小公主少夫。忠仆可悯,那就带上她吧。只是,阿嫽,你也当尽快学会乌孙语。”
听说要去乌兰夫人帐下,苓儿周身的寒意四散殆尽。在虫鸣啾啾的暮春之夜里,她俯身向我道谢。
“冯侍女,多谢你帮了我。”
当晚我与她均不值守,她邀我去她简陋的小木房里,打开衣箱。那是些整齐码放的婴儿衣衫,还有几件系着铜铃的布偶鸠车。苓儿摊开一件童襦,指着襟前所绣纹样道:“冯侍女,这是细君公主亲手所绣的腊梅,不知是否我们离开广陵太久,已忘记了王府中梅花的样子,似乎绣得不太像了。细君公主为此还黯然了几日。”
她一件件地捡点过来,述说着每一件的细节。我没有打断她,因为我明白这于她是重温美梦的幸福。而渐渐地,我仿佛也沉入其间,眼前出现那个柔婉如玉的身影,倚榻而绣,哼着江南的曲子,脸上弥漫着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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