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张掖
因为父亲的毅力而获救的匈奴婴儿，有了汉人的名字。
“孤涂，小孤涂，你就随了我汉家的姓，但留下匈奴的名，叫刘涂吧。”锦车里，公主看着宫婢怀里的婴儿说。她那样自然地便把这异族后代纳入了刘氏，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是的，在这漫漫西行路上，她第一次品尝到了做决断的甜蜜。她可以发号施令，甚至决定生死。刘汉宗室的血液在她体内有了沸腾的迹象，我能感觉到那个楚王府和长安城的刘解忧、我曾经隐忍谨慎的主人，正在逐渐模糊。
那种来自未来权力的预言般的兴奋，燎烧着公主，也点燃了我。
有几次我奉命打开车帘通风，看到前方战马上护兵铠甲森森的背影，看到舍中大吏苏鲁尔偶然回身那恰到分寸的笑容，看到官道两侧躬身行礼的商贾与牧民。而最令我凝眸的，是陈玉手中的竹杖。它在晴空秋风下旄羽飞扬，衬着护兵马背上的汉旗，那沉黄的颜色分外醒目。
一种奇特的感觉弥漫在我的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多年后，当我手持汉室节杖、带着竺次与甘延寿两位副使再次经过河西平原时，我又记起了这个场景。我明白了当时的自己已经用心神的悸动说出那句话——公主不会只安于做宫闱附庸，而我冯嫽，也不会！
然而此刻，在祁连山脚苍茫的大地上，公主与我的命运之河，仍须流经各种细节，方能缓缓向前。匈奴婴儿的出现，仿佛一个诡异的乐音，打开了其后不再平静的篇章。
弱水河边，我们遇到了一大群形容憔悴、神色仓皇的乌孙人。他们和婴儿刘涂的匈奴家族一样，遭遇了汉人的洗劫。所不同的是，他们是赫赫有名的乌孙商队，甫自长安归来，满载中原珍奇，为首者又言语谦卑、懂得消财避祸，任由宰割的姿态没有激起劫掠者的杀心，商人们得以保命。
是时又近黄昏，和亲车马正需要水源补给，便靠着河边扎下营帐。陈玉虽然寡言，倒不失人臣的利落，已吩咐护兵宫婢为落魄的乌孙商人送去食物。
公主帐内，苏鲁尔连日来的和蔼笑容消失了，他袖手而立，在等公主开口。
公主明白，汉室与乌孙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亲密，总要面对这些节外生枝的破坏。苏鲁尔在乌孙的地位，亦不输于我大汉的九卿，向他示弱应该不算气短。
“大吏，如今这河西一带，匈奴已被我汉室赶出居延以北，但大汉于此地郡治初兴，西北边塞又时有匈奴扰袭，我汉军于关内的盗贼流寇无暇顾及，也在所难免。”公主缓缓道，并看向陈玉，希望他也能帮腔。
苏鲁尔冷笑一声：“回公主，那商队头领告诉我，劫掠他们的并非盗贼，乃是贰师将军部下，想来汉军也是对我乌孙多有顾恤，要是换作匈奴商队，怕是这弱水河也要被染红了。可叹这祁连山本是我乌孙故土，大月氏人当年对我乌孙赶尽杀绝，不曾想现在我乌孙与大汉结为姻亲后，仍是逃不过兵荒马乱。”
“那大吏的意思便要怎样？”公主站起身，话音仍绵柔，目光却直视苏鲁尔。
陈玉此时开口道：“贰师将军出征大宛，道远路艰，我大汉不得不以一些死囚贩夫充军以状声势，这些人中途逃军，结起伙来为非作歹，当然可恨。还望大吏莫要一时意气，将这帐算在贰师将军的头上。至于受难的乌孙商队，眼下这般流落潦倒也不是办法，随我和亲队伍一同西归乌孙可好？”
“若大吏不嫌弃，自然好。”公主给苏鲁尔搭好了台阶。
苏鲁尔垂下双眼，收起一脸寒霜。
又行得两日，终于到了张掖郡。
张掖置郡已十年。当年霍将军大败匈奴，陛下龙颜大悦，“张国掖臂、以通西域”，此河西重镇因此得名。
它是汉室、匈奴和西域各国三家势力的交汇点。自张掖再往北，不过几日快马的路程，便是居延塞，而居延塞外的浑邪山、浚稽山，已是匈奴的兵力范围。自秦以来，每当初秋、匈奴兵强马壮之时，单于及匈奴各王便常常驱兵南下，东自上谷、雁门，西至居延，犯我边境，掳掠我汉室人口牛羊。
至今上登极，大将军、骠骑将军数年出击匈奴，汉家男儿血浴漠北河西。多年前，匈奴浑邪王、休屠王率部众归汉，黄河岸受降之际，休屠王却临阵变卦，霍将军当机立断，杀入匈奴浑邪王大营，逼迫浑邪王斩杀休屠王。从此，不仅居延，整个河西沃土都成为我大汉版图，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再不见匈奴肆虐。汉郡煌煌，汉驿林立，祁连苍茫，焉支叠翠，尽显我大汉雄威。
此时终于来到这曾经风起云涌的土地上，公主与我思绪如潮。在绣纹精美、脂粉浓郁的锦车里，我们谈起在遥远的彭城楚王府就听熟了的汉将传说，恨不得自己也是男儿身，披甲上马，张弓引箭，斩杀奴寇。
“女子怎就不能上阵杀敌？我听说那匈奴妇人，骑术之精亦不输男子，他们的公主叫居次，不少居次都会领军带兵。”桃儿骑着赤如意，紧随锦车，听到我与公主的谈话，少不得要插几句。我看得出，公主爱她少年英气，并不在人臣礼仪上拘束她。
但公主忽然想到了什么，默默不语。是的，再说下去，就要触碰到飞将军一门与卫、霍两将的恩怨了。
不料桃儿话锋正健：“公主，冯阿姊，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固然威名盖世，我李家也世代良将呐，桃儿幼时最佩服的两位尊长便是堂祖李敢与叔父李陵。”
听她语笑嫣然，对卫霍二将也并无怨念，倒似乎对李敢之死知之不多。至于李陵，这几天不时被桃儿提起，也难怪，公主与我说过，李家其实早已不复飞将军当年的声望，目下正值当打之年的，也就只剩这张掖骑都尉李陵了。
然而在张掖，我们并未见到李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