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数日,彩茗便在史家养病。自那日两人将心分剖明白,各自已明对方真情意,虽然并不遂两人心意,但彩茗心结也算解开,那郁结凝滞之症也渐渐消散了,加上严婆子勤加服侍,按时以汤药喂进,彩茗又年纪轻,恢复力强,两三日后便可下床走动了。再几日,便复原如初,这才正式见过史家上下,由史剑云介绍着,拜见了史老爷史夫人,史剑云再将答应彩茗寻其亲父之事说来,史老爷自是愿意帮忙,又重新洒扫病房,收拾客房,让她在家里暂时住下,这便算收留她了。
自此以后,史老爷和栗夫人因喜她乖巧,也感念她相助史剑云之德,时常来看望。尤其栗夫人跟彩茗极为投缘,一天总要来瞧上一两次,每次来还带给她时新小吃,或是精巧首饰,或是稀奇的童玩,为的就是博彩茗开心一笑。彩茗本自经历悲恸,心里也确需这么一个人来安慰安慰,一来二去,渐渐的也就熟络起来。
话休烦絮。那天彩茗和谢夷峰他们来时,已是临近河朔十七路英雄会盟大典之期,史家已是在加紧准备,彩茗养病期间,也看得史家上下一派忙碌景象,各处花灯高挂,楼台纤尘不染,门庭扫洒无落叶,器玩擦出焕然新。众家仆,喜滋滋,搬抬陈设;门下生,笑盈盈,摩拳擦掌。而且除了准备老爷会盟河朔英雄的仪式,更要准备之后紧跟着的大少爷成亲的吉礼,此是喜上加喜,家下人等莫不是眉开眼笑,热切盼着这好日子早点来到。
等到彩茗身体大好,已是会盟召开前夕了。彩茗看时,哪个不是笑逐颜开,独她一个,却如何笑得出来,只得尽量多避着人,在自己房间里长吁短叹而已。只有常照料她的严婆子,见她郁郁不乐,倒常来关心劝导,也多是劝她宽心勿恼,好生将养而已。故此彩茗日间见到人或还强作笑容,虚以应付,夜深莫不是暗暗垂泪,自叹福薄。
这一日正是六月十七日吉时,河朔英雄会盟大会正式开始。只见洛阳城中顿时到来十数路人马,他们有些是今日刚到,有些则到了好几日了,先在洛阳城内投宿,史老爷早有准备,预先着人迎请至史家的客栈酒舍安顿好了,专等日子到了往史家庄上。今日个个精神抖擞,服色各不相同,互相撞见,彼此或有熟识的,或有初见的,相见之下有说“久仰久仰”,有说“别来无恙”,或有意气相投的,邀约一处,更要喝酒。史家早将家丁下人分派出去,四门接着,要酒要菜,一应供给,光是城门口四处,就摆下几十台酒桌,拉了十数车美酒候着,专供莅临的英雄们解渴。所以这一日的洛阳街上,闹哄哄,喧赫赫,更比往日热闹了数倍。史老爷更吩咐手下得力的家人,往道上接住各门派掌门的管事的,各致问候之意,待他们歇息够了,便引马带路,直往史家庄园来了。
好闹热啊!只见史府将中门大开,门上牌匾擦得晃亮如新,门口狮子也显得威武霸气。再将中堂前的一块大院坝打扫出来。中堂前虚设一张座椅,乃是南海沉香木太师椅一把。面前一张大供桌,正中一座风磨铜兽耳香炉,一旁备着黄纸檀香,再前面放着猪羊三牲,供果祭酒。下面一张大桌,桌上依次儿排开十八大碗,俱是刻花青瓷,稍远一点的左首,捆缚着一只五彩雄羽大公鸡。院坝正中,两翅儿排开一溜,也是十八座花梨圈椅,两两相对,每座的左右之间又隔着一张铁梨木靠手小桌,桌上摆着一套细白瓷五彩盖碗茶盅,泡的是上好君山云雾,必是专供各派掌门就坐的了。花梨圈椅后面又各设四十张八仙桌,早备好美酒佳肴,给众掌门及门下弟子接风。各地方一丝不苟,布置整齐,确见用心,真是英雄府设宴待英雄,江湖人谈笑亦江湖。
史老爷一身紫纹金绣衣,收束齐整,容光焕发,笑盈盈地立在场子中间,要迎那各路掌门。一旁徐奉立陪侍着,也是精神抖擞。场坝四周一排仆役预备着,一会儿会盟仪式开始后便依次进退助仪,不得差池。
待到巳时初,便听门首远远的一声吆喝:“太原虎啸门掌门齐老师傅,到!”史老爷微微一笑,并着徐奉立到二门外迎着。只见那边也正好一路人马来,为首一个面容红润,精神矍铄的老者,带着一大帮子门人正进二门来,进来就见着史老爷,当即呵呵大笑道:“昭平!久见了!”
史老爷拱手还礼道:“嗨呀!齐老爷子大驾光临,鄙府真是蓬荜生辉。久见久见。请入内奉茶。”
“你这杯茶我是要喝的,两个月前接到你的请柬,我恨不得马上就启程来你洛阳,要不是门里事情绊住了,只怕上个月我就来了。呵呵呵,如何,我可是头一个到的?”
“对对对,正是。嗨呀,齐老爷子抬举了,快快,请进,请进。”
“嘿,你老弟这么多礼干什么……”
正说着,那大门口又再传报:“渔阳天烈门侯老爷到!渤海镇龙帮邱老爷到!”
史老爷听闻,微笑着躬身延请齐老爷子往后面歇息,一旁老徐接过来,谈笑寒暄着引他一干人等往会场安置去了。这里史老爷转过来,正见着两个黑塔也似的大汉走进二门来,有说有笑,见了史老爷,笑得更开了,拱手迎面就叫:“恭喜!恭喜!”
“二位帮主别来无恙?!”史老爷笑道。
“承蒙挂念,无恙!无恙!”
“候兄果然英雄不减当年,想必是常在草原狩猎,气态更加精神了!”
那侯掌门笑道:“嘿嘿,过奖了。老弟真是神机妙算,知道我在出发之前猎了一场,这不是向我要贺礼了么?”说着往后一招,一名弟子捧上一张大木盘,上用红锦盖着,侯掌门拿手掀了红锦,露出一张白章黄纹的老虎皮来,尺幅硕大,毛色油亮,虎头生威。笑说,“这不正好,那日猎场蹿出一只白额猛虎来,好家伙!我们光围住它就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后来我将它射死,想着正好给史老弟你做贺礼,便剥了皮给你送来了。如何,还满意么?”
一旁邱掌门接话来:“嗨呀,听说白虎可是不世出的祥瑞之兽!正赶上史老哥召开河朔英雄会盟大会,又给侯老哥打着了,正应了这英雄相会,大展宏图的好兆头哇!”
史老爷笑道:“承爱,承爱。小弟我何德何能,当次英雄之礼?”
邱掌门接着道:“唉——史老哥不要过谦了。小弟我长跑南北海路,所带之物比不得侯老哥这虎皮珍贵,”说到这里,也是一招手,后面四名镇龙帮弟子抬过一枝红艳艳,足高四尺的珊瑚树来,通体如血,树干处又经巧匠用心,俏色精雕了三星献寿的图案,小枝上还挂着几串珍珠,个个有龙眼般大小,闪闪发光,“只能带这样东西,南海当地的土仪,权当进贺史老哥的贺礼。”
史老爷连连摆手推辞,让道:“太贵重了!二位老兄这是何故,来寒舍共襄盛会本就是给我史某天大的面子了,如何还敢叫二位破费如斯?叫我如何克当?史某万万不敢收,万万不敢收。”
侯掌门见史老爷推辞,拉住他的手,急道:“诶诶,史老弟啊,这是哪里话?你我多年兄弟,这点东西算得什么?你不嫌这些东西微薄,就是给我面子了。你不收是个什么意思?当真瞧我不起?”
邱掌门慌忙拉住侯掌门,笑道:“候兄莫急,莫急。史老哥啊,候兄说得正是,这些东西那算得上什么,今天是你老哥的大喜日子,兄弟我备点薄礼来讨杯酒喝,难道都不行?”
“酒有的是,两位要喝,尽管到我这儿来就是。只是老弟我不过承办这次英雄会盟大会而已,那里说得上什么喜不喜?要喜也是天下英雄的大喜事,为何独独送我这些奇珍异宝,叫我如何受得起,不敢当的,不敢当的。”
侯掌门往后一仰,长呼一声:“嗨!咱们河朔一带的帮派世家不少,哪一个有你史家正金门这般壮大,近几年更是行侠仗义,威名远播,连大漠地方说起正金门来都无不是挑大拇哥的。尤其是你史老弟的名声,更是传遍南北,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十来年你行走江湖,为武林除了多少祸害。不是我说自己,要跟你老弟比我是万万比不过的,连我这个粗人都看得出来,今日这英雄会盟大会你老弟就是当选盟主的料,要是换了别人啊,我候孝通第一个就不答应!”
“不错!我看就是史老哥做盟主正好!”邱掌门也附和着说,“咱们河朔英雄虽众,到底不如那些大门大派的势力强劲,而且大家一盘散沙,没个领头的,江湖上声威也打不响,有了史老哥这样人物出来领导我们大家,以后河朔众英雄拧成一股绳,在江湖上也是一股大势力了,路也走得开,叫也叫得响。嘿嘿,我看哪,就是八大仙宗的人以后见着咱们,也得另眼相看呢,你说是不是?”
史老爷忙摇手笑道:“诶诶,二位这话在下可不敢受了。召开河朔会盟,本就是我正金门的责任,为的是团结大家,推选一位德高望重,才德兼备的人出来做大家的召集人。也算不上什么盟主,各门各派的扛把子还是这些人,召集人可不能干涉人家门派内事务,只是统合大伙的力量而已。就是如此小弟也如何能胜任?还是要另选高明才是。”
二位掌门笑道:“诶——怎么你老哥子也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让你收你就收嘛。再说了,三日后就是贵府公子娶亲之日,我们这些作不得贺喜之礼么?”
史老爷听他们说来娶亲之事,也觉得再推辞下去便是不将他们两位放在眼里了,便终于答应下来,笑着叫人把东西抬下去,又请两位掌门往后面会场奉茶歇息。
说话间,陆陆续续来了好几路帮派的掌门及门徒,史老爷也一一上前寒暄问候,众来宾也上来道贺致礼,一派融融和气,众掌门人顺着助礼小厮的接引,叙着年齿,一一各就其位,在那两排花梨圈椅上坐了,只留下右边上首的位子空着。另外还有虽非河朔一路英雄好汉,但闻此会盟盛举,亦来观礼道贺的门派代表,史老爷早想着,将这些人安置在主供桌下来两边靠墙处,在外围合拱会场,也是坐得满满当当。
眼见时近午时,史老爷见来的宾客差不多了,而老徐也来说吉时已到,便折回内厅,收拾更换了一套鲜明的衣服出来,进了会盟场来。众掌门人一见史老爷进来了,必是时辰到了,河朔会盟大会即将开始,各各笑盈盈,拱手致礼迎请他上座。史老爷谦逊一番,众人固请,不得已,只得往上首坐了。
史老爷一坐上来,老徐一拍手,从后面鱼贯而入一队丫头,各自手捧着一个托盘,盘中托着一个斗彩盅子,顺次入列到各掌门人面前,递上茶盅,换下先放的云雾茶,又顺次下去。
“咦——上好的雨前龙井耶!”那镇龙帮的邱帮主一揭开茶盅,光是拿鼻头上前一闻,便发出这一声高赞,“谢史掌门的厚意了。”
“哈哈哈哈,俺们这等粗人,哪里吃得来茶?”那侯掌门放声大笑道,“我们哪管什么雨前雨后,龙井蛇井,只管喝,图个解渴就是。史老弟,你把这样好茶拿来给我老侯吃,我也吃不出个什么味道门道,岂不是拿来饮驴啦?”
在场众人一听,俱哈哈大笑起来。
史老爷陪笑一阵,就听老侯继续说来:“唉,史老弟,我们在场的都是江湖人,搞不来那些虚的文的,你就上去主持了,反正大家都是老早就联络过的,都没啥意见,把会盟仪式搞完,大家做了兄弟,赶快上酒上菜吃喝才是正事。”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不少人都高叫附和着:“正是,正是,赶快搞完喝酒去咯。”
史老爷起身答道:“不错,江湖人就是要痛快话,我这里早备下好酒好菜,等着各位英雄光临,待会儿随便吃,管够。只是今日河朔众好汉会盟,也是武林中一件大事,实不该草草而就。适才候兄让我主持,说实在的,兄弟我资历尚浅,岁数于在座的好几位掌门更是差了一辈,如何敢僭越,还请哪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来主持才是正理。”
一旁齐老爷子一摆手,笑道:“史老弟啊,既然到你这儿来开大会,不是你主人家主持,还是谁来主持?你就甭谦虚了,大家都是一条心,没得说的,来这儿就是捧你的场。你要再推推拖拖的,可就寒了兄弟们的心了。”
“对!齐老爷子说得对。”
“就是,史掌门快些就是,上台主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