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茗躺在一张大木床上,床上的蚊帐随风飘舞,撩拨着她直呆呆的眼神。
严妈把她抱进一间客房里来休息,慌忙叫人来收拾床铺,又安排人去请郎中。郎中来看过了,血气双冲,郁结难舒,更兼年少气盛,经络血脉俱受冲击,只得暂时开些安身定惊,舒缓气血的药物,先把郁结解开了,再好好调养。所以这才把郎中开得方子,抓了药来,煎好药汤,喂她喝了,再喂了些清粥。这一趟忙下来,都到了三更时分了。
客房草率收拾,还没来得及摆上陈设,只得桌上一盏孤灯点着,摇摇曳曳的,更增了孤寂萧索之感。彩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问,在心里骂,问他为什么要骗自己,骂他为什么又要对自己这么好?他为什么答应了石伯伯的,答应了我的,还要找其他人?难道他一直以来的作为都是骗我的么?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感觉都是一厢情愿?!
彩茗想不明白,却又更不想把史剑云往坏处想,哪怕一丝一毫也不愿意!可是他要和别人成亲了,他要为什么要和别人成亲哪?!来洛阳的一路上,彩茗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和史剑云在一起的时光,每想一遍心里就像涂了一层蜜,一次又一次的憧憬和想象着与史剑云相见的情景,每想一次心里都像开出一朵花。他会高兴么?我给他添麻烦了吗?他会怎么看我?他还记得那时的承诺吗?他会怎么照顾我?一个一个念头如闪电般穿行,在彩茗的脑海里激荡,困扰得她夜不成寐,心神不宁,可又是一种甜蜜的烦恼,而且越烦恼越甜蜜,越甜蜜越烦恼。这种感觉更是离洛阳一日日临近,更是一重重加深。
可如今呢?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再也没有激荡,没有烦恼,更没有甜蜜。他将是别人的新郎官,一生守着别人的承诺,一生照顾着别人,一生与别人欢好恩爱,而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
静得可怕。
“小姑娘还没睡吗?别乱想了,安心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透过纱笼,温柔平和的传来。
彩茗这才斜斜地动了动眼睛,往床边瞧一瞧。
是老仆严婆子。
彩茗不想说话,也说不出来,眼睛慢慢又回复到直瞪瞪的状态。
“可是还不舒服?方才熬的汤药还没喝完,要不我热热给你再端过来。”
彩茗缓缓摇摇头。
“姑娘,你老是哭,不休息,这可怎么行?大夫说了,你是有一段抑郁忧愁解不开,要解开来才能好。”
“呵……要解开?谈何容易啊……”彩茗幽幽的似问似答。
“怎么?”严婆子用她那干瘪枯瘦的手,缓缓拍打摩挲着彩茗的手掌,安慰她道,“姑娘,容老婆子猜猜,你是心里面有什么不痛快吧?你要是还看老婆子实诚,信得过俺,就对着俺讲讲,把不痛快的事都说出来,这一说出来,兴许啊,那病根子就好了。”
烛光摇曳,映照着彩茗脸上的泪珠儿,莹莹点点。许久,彩茗只是流泪,又不见哭出声,好似把一切的痛苦都封在了身体里面,任凭它们膨胀,撕裂。不知该说是坚强还是任性,越是痛苦,彩茗越是要把这痛苦憋着,任凭它们越聚越多,好像让这些郁气越是作践自己,自己越能忘掉史剑云一样。可是如何呢?无数的痛苦仿佛跟她对着干,一遍又一遍的强调着那个名字,不仅不能使她忘记,反而更加让她的心神萦绕不散,愈加痛苦。
默默良久,彩茗又缓缓挪动眼睛向床边看去,眼神停留在了那老婆子脸上。彩茗本来是不想说任何话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是见她甚是和善,那脸上的皱纹,那眼角的慈光,那虽然干瘪但始终微笑的嘴唇,在在都让彩茗觉得,仿佛此时一切的不满和怨怼都可以和她诉说。
也难怪,彩茗也是内心清楚,她是孤独的,她早就没有了亲人,她从小儿就失去了慈母的关爱,后来连相依为命的石卫也离她而去。她要找到史剑云,依靠他,爱恋他,也是希望有一双眼睛能关照她,有一双手能抚慰她,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让她有一个亲人,有一个爱人,就像一个梦,甜蜜而温暖。她在来的路上就像一朵七彩的云,把她轻轻托起,带她升上美丽的天空。如今这云消散了,她只好坠落,坠落深渊,重重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而眼前的这个婆婆,虽素昧平生,却愿意看着她,听她的说话,听她的*,抚慰她的痛苦,使得彩茗冰冷的心流入一丝暖流,让她抓住了一根丝线,得以从深渊里爬出来。
“婆婆……我……呜呜……”
“好孩子,你一定是受了委屈了吧,可怜啊,有什么难过的,就说出来吧。”
“婆婆……剑云哥哥……真的要和别人成亲了么?”
“啥?你说大少爷?”严婆子微一沉默,“是啊,听说是和长安金刀堂的二小姐联姻,这事儿都说了好几个月了。”
“那……那他为什么还要答应石伯伯,还要答应我!……咳咳……”
“姑娘别急!别气。姑娘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彩茗缓一缓,幽幽说道:“剑云哥哥,你为什么要出现呢?你都有了人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呢?为什么还要走进我心里呢?!……你真坏啊,怪不得石伯伯说中原人没一个好东西!
“婆婆,他就像是个小虫儿似的,钻进我的心里去,在里面又钻又咬,我现在就像中了最最厉害的蛊毒,我一生中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比我以前吃过的毒加起来还要令我难受。婆婆,我好难过,我好害怕!我好害怕这种毒没有解药,我更害怕‘他’就是我的解药啊!没有他我该怎么活啊?!……呜呜……”
“小姑娘,别难过。大少爷他……他答应你什么啊?”
“他?!……他答应我……他答应我帮我找爹爹的,他答应我要照顾我一世的,他答应我要带我一起走的……可是呢?他做到什么了?其实我不想爹爹,也根本不想找到他,其实我希望我爹爹死了,永远也找不到他,那剑云哥哥就得照顾我一辈子了,我也就跟他一辈子了,多好啊。
“可是他!可是他怎么会又有一个什么金刀堂二小姐?!他没跟我说过啊?我们是一起生死的朋友啊,我们一起打,一起闹,一起走的朋友啊。他的心思我明白,我的心思难道他不明白么?婆婆!你说!你说他为什么要成亲,要和别人成亲呢?!”
严婆子眨眨眼,抹抹眼角,轻轻握住彩茗的手,慢慢说道:“孩子,你不懂。也许你想的和他想的不是一路事儿。你想得满满当当,真心实意的,或许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朋友罢了。你这里恨不得把心都剖给他,他还只当是驴肝肺呢。再说了,天下的男人谁没个三妻四妾的念想,谁肯将真心独独只给一人?只有咱们女人是痴的,把心剖出来,再也装不回去了,那人若是不要啊,只得悬着,晾在外边,任凭风吹日晒,雨淋霜冻,久了,就麻木了,就硬了,便再也感不得疼了。”
“我不要!……我不要剑云哥哥舍了我的心!我……我只要他的心给我,我的心给他,我们再也不相离了……”彩茗呜呜咽咽,泪水更如泉涌,一把死命地抓住严婆子的手,狠狠地摇,不知哪里迸出一股劲儿,撕扯着喉咙般的叫道,声音都沙哑了。
严婆子见她这般激动,慌忙安抚,扯了扯彩茗身上的被子,轻轻按住她,一时也老泪纵横,一个劲儿的扇自己的脸,一边说道:“你瞧瞧我这老嘴,真是胡说八道了!大少爷绝不是那样的人!姑娘,你放心,俺们大少爷是个真真的正人君子。他是我打小儿看着长大的,他的为人老婆子最清楚不过,我方才说的都是外面那起烂了心肝的野男人,俺们大少爷断断不是这样的人!姑娘,你不要多心,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好好养病,别给自己添堵,很快啊,这病就好了。”
彩茗听她说着,眼睛痴痴地望着前面,慢慢重新躺倒,喃喃地道:“我这病……只怕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怎么会?!郎中说了,主要是心里有气出不来,缓过气就好了,你药也吃了,再好好睡一觉,准好了。”严婆子微微笑着,慈爱地看着彩茗,静静地安抚她。
彩茗依旧缓缓地重复念叨那句“好不了了”,仿佛坠入无尽的轮回中,怎么也走不出来。严婆子不敢再刺激她,静静地守在她身边,也不敢轻轻拍她,也不敢离开床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彩茗似乎也有些累了,眼皮缓缓地要合起来。
这时门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仆妇快步走了进来,见严婆子守在床边,轻轻走过来凑着她耳边说道:“老爷和夫人要来看看这小姑娘。”
话没说完,门外已是步声踏踏,十来个仆役掌着灯笼,簇拥了史老爷和一个风姿秀丽的夫人进了客房,登时房间晃亮,四壁照得白朗朗的。
严婆子轻轻脱开彩茗的手,忙地站起身来,当着两人一个万福,口称:“老爷,栗夫人,这么晚了,您二位还过来一趟。我们不敢怠慢的,这小女娃儿已经睡了。”
严婆子一离了彩茗的手,彩茗又惊醒了。史老爷凑到床前看了看,见她还醒着,轻轻一笑,坐到床边上,栗夫人也凑了上来,关怀备至地打量着彩茗。
“现在可还舒服些?”史老爷柔声问道。
彩茗没有答话,只是痴痴呆呆地望着床前的两人。
“老爷也是,您看她哭成这个样子,定是不舒服的了,这还用问?”栗夫人拿手绢轻轻擦了擦彩茗的泪痕,“他们男人啊,总是这样粗枝大叶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好了,你别顾着说我。”史老爷抱怨一句,又向彩茗说道,“小姑娘,我都听霄儿说了,他这趟远门,所经历也是惊险离奇,多亏了有你,我们霄儿才能逢凶化吉啊,你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我们一家都该好好感谢你。”
彩茗还是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摇头。
“没关系,你不想说话别勉强,你听我说就是,”史老爷注视着彩茗,微笑着说道,“霄儿也跟我说了,你的亲人在护你们周全时过世了,唉……真是可怜。你现在是无依无靠了,要是不嫌弃,就在我们家里长住下去吧,一则,我们也好报答你的恩情,二则,这也是我们侠义道的本分。只是希望姑娘莫再用那邪蛊之术,最好是从此弃了,毕竟这是中州地方,风土民情与南疆大不相同,并不是人人都看得来的。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收你为弟子,教授你本门武艺,也好使你立足江湖以傍身,从此后你就跟霄儿、渊儿他们一同练武吧。”
彩茗听他说话,却半懂不懂,似乎有留她住下来,成为一家人的意思,忽地一个激灵,让彩茗软绵绵的身子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神凝聚,微张绣口,撑起半边身子来,似要探问清楚,却又半途咽住,喘着气,焦急地看着史老爷,拿不定主意。
谁知栗夫人说道:“那敢情好!您不是老早就想要个女儿么?说是有儿有女,福寿双全。如今天上掉下来个这么水灵俊秀的小姑娘,老爷您不妨就收作义女,不仅可从今后名正言顺的照顾她了,日后她年纪渐长,到了出阁的时候,再好好的给她寻一个姑爷,岂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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