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史剑云等人再感觉不到四周有什么气息,这才稍稍放心,带着彩茗轻轻一纵,从梁上跃下来。方妙芸也一股脑儿坐起来,到门前瞧了瞧动静,见确实没人了,才过来给他们说道:“经过这一闹,难保没人不警觉的,我看你们再也不好待在这儿了,还是照着先前的计划,你们赶快从后面翻出去,这一路上注意动静,切莫被人发现了。”
“嗯,姑娘所说极是,此处确非久留之地。那我们这就告辞了。”史剑云说着就要拉着彩茗和谢夷峰走出去。
“怎么呢?我看你妈妈对你蛮好的嘛,刚才那么护着你,不让那人进你身边一寸。为什么要躲着她们啊?”彩茗牵着方妙芸的手问道:“我们算是你的朋友了吧,他不会那么对我们的,是不是?”
方妙芸盯着彩茗的眼睛良久,用手抚了抚她的额前,最后凄然一笑,轻轻道:“可真还是个孩子,真好啊。”
彩茗歪着头,也盯着方妙芸看,眼神中充满着疑问。
方妙芸撇开头去,嘴角干笑一下,幽幽的说道:“那人不是我的真妈妈,她,她是这儿的老板娘,管着这锦香楼上上下下百十来号人,我们大家都得叫她妈妈。”
彩茗不解,继续问道:“难道妈妈还有真的假的?”
“彩茗……”史剑云摇摇头,示意她别再问下去了。
方妙芸瞧了瞧彩茗,又瞧了瞧史剑云,仿佛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说道:“史公子体恤小女子的苦衷,还能想着顾全我的脸面,小女子心怀感受,这里先谢过了。唉……我反正是陷在这窑子里了,哪里还有什么名节可言?还要什么脸面呢?……小妹妹你可知这儿是什么地方?”
“锦香楼啊。”
“不错,可你知道这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
“哈,剑云哥哥跟我说过,这里是青楼。”此言一出,史剑云刷的脸涨个通红,不敢直视方妙芸。
方妙芸凄然一笑,自叹道:“不错,是青楼,是把清白女子往那污泥浊水中糟践的地方!”说着说着,方妙芸牙关紧咬,隐隐有泪花涌出。
史剑云见方妙芸意似不甘,满心怨恨,只觉不明所以,拿眼向谢夷峰看去。谢夷峰因说道:“阿芸和我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以前经常在一处玩,又我家因押运镖物上的事常与她家有往来,所以知道一些。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她爹以前官拜益州功曹,是老府君的辅佐官。不想方老爷在任上得罪了人,却被人诬陷,那益州别驾又趁机参了他一本,诬他个贪墨之罪,以至被下在狱中,家人老小也发配的发配,充军的充军。阿芸是他的独女,也被收没在这锦香楼里。”
方妙芸偷偷拭泪,勉强笑了笑,接着道:“狗儿哥,还是我来说吧。——那是我还小时,家里遭了这场劫难,真是举目无亲,彷徨无依,只得听天由命了。我自入了这里,原没有这样待遇。先是被指派去服侍那些歌伎,后来因我做事勤快,又被派去伺候楼里的花魁、头牌们,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布菜打围,这些都得从头学起,那时没少挨过柳妈妈的打,唉……这里面的事,我也不多提了。只是到了最近几年,柳妈妈见我渐渐大了,身骨出挑了,也动了心思,不再让我做粗重的活儿,又使人来给我安排房间,又是送来胭脂水粉并增容之物。我在楼里呆得久了,众姐妹们的事儿见得多了,她那心还瞒得了我?果不其然,自那时后三个月,她又叫了柔语姐姐来,让她教我弹琴唱曲,时时还亲自观看教习,我便知道她也要把我往火坑里推了。”
“自此我算是心如死灰了,爹爹的事儿没了指望,家人们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剩我一个孤零零在这活地狱里,真真没了盼头。也是自那时起,柳妈妈便把我妆扮个重彩浓妆,拉出来与客人相见,日日只教我或操琴助兴,或轻讴艳曲,在那些俗物中间打转。”说道这里,方妙芸瞥了一下谢夷峰,微微一笑道:“直到数日前,狗儿哥翻墙进来找我,还把我吓了一跳,他说要扮作个小乞丐,好教训一下那些无赖。我这里正好也学得些妆容之术,狗儿哥又是故人玩伴,不拘那些俗礼,我便答应给他装扮。嘻,这才引出这么些事儿来。”
“哎呀,你别再用小名儿叫我了,现在都这么大了,怪难为情的。”谢夷峰见她说着说着说到自己这儿,面色羞红,笑着插嘴道。
“这名儿自小我就叫的,都叫习惯了。虽说你上山修行了两年多,但我看你还是跟以前差不多,哪里像个大人样?再者你爹也说了,歹名儿好养活,你自小就体弱,常叫你这名字,说不定能给你挡挡煞,增增福呢。”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史剑云因说道:“这么说来姑娘也是苦命人,不过那柳婆子只叫你弹琴唱曲儿,可还算照顾你了,想是因你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出身不同;再者万一你爹平反昭雪,还要救你出这苦海的。故而不好轻易污你的身子。”
方妙芸冷笑道:“哼,你当她还是好人了?她这是囤积居奇!把那些王孙公子的胃口吊足了,才肯罢手,哪有把个‘摇钱树’轻易出手的?这几年让我习琴练曲,不就是为在教坊间博个艳花初蕊的名声吗?再过几年,身子越发出挑了,她岂有不把我推下坑的道理?!”
“原来这人这么坏!”彩茗喃喃骂道,“怎么就没人来管管呢,这里的官府干什么去了?”
方妙芸听了暗暗觉得好笑,又觉得这小姑娘心地善良,纯净无暇,很是难得,怅然笑道:“官家哪里会管,这锦香楼就是官家教坊啊。”
“方姑娘切莫伤心,这事也非全无转寰,我听人说过,可以拿银子赎了陷身在青楼的女子,那女子便可得自由了。只消有人肯拿银子来为你赎身,未必不是一条明路啊。”史剑云看方妙芸心内愁苦,为之劝慰道。
方妙芸凄然一笑,说道:“呵,哪有这等好事?那柳妈现今正要大力的做红我呢,在我身上投了不少银子了,哪肯轻易丢手。就算你拿了几百几千两来,她也未必肯。再说了,那些能拿银子赎了身的姐妹,多是被那起老鸨榨得差不多了,芙蓉已谢黄花老,那些公子哥儿们玩得腻了,不新鲜了,若有那起痴心的汉子凑了银子来赎,老鸨又要再敲一笔,把个骨油熬出来,坐地抬价。要是那汉子痴心不改或支付得起,那这女儿才算是脱出苦海了。要是来赎买的人嫌价高不值,或竟无力支付,那才真气煞死人,还不如当初就别给个望头的好,免得落个空欢喜。所以你说的这法子,我又不是不知道,但只我在这楼里听说的,能赎成的,一百个里能出个两三个就阿弥陀佛了,哪能指望得上?”说着竟嘤嘤有抽泣之声,又不敢大哭,只是闷声泄泪,独自哽咽。
一席话说得众人一阵默然,都觉得这世上之事实在没个道理,明知道是个不平事,却又奈何它不得,想要帮忙又不知如何下手,如何使力。就如那胸中一股恶气,梗在喉头,难吐难吞,憋得气闷。
见众人都不言语了,方妙芸自知失态,勉为笑道:“你们看我,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身上来了?原是要带你们出去的,这一下岂不耽误了?你们快跟我来。”
“走!我们一起走!”谢夷峰恨恨的道,抓起方妙芸的手就往外拉,边走边说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免在这里受苦。”
方妙芸忙止住他,捂上他的嘴道:“我的小祖宗!轻些。闹得大了被人看见,你跟你爹怎么交代?你也知我是犯官的女儿,充在这活牢里的,那益州府并刑部都有备案,哪里逃得了?又往哪里逃?就靠着你们逃出去,又往何处安身?难道在你家里?要是被官府知道你家窝藏逃犯,岂不连累了你们?我劝你还是暂时打消这念头吧,目下且莫想着帮我,你们自己脱身要紧。”
“难道、难道就任由他们宰割?就让他们找上我镇武镖局又怎的?我们还怕了不成。”
“唉,你也消停些吧,你还愁你爹为你操的心不够多?”方妙芸苦笑道,“你为我着想,我心里知道,眼下还没到那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可以想办法嘛,干嘛现在就这般鲁莽行事。”
“要到那时我怕就来不及了。”
史剑云忙劝住谢夷峰道:“那倒不至于,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办法总会有的,只不急于一时,目下还是把你们安全送出去要紧。”
方妙芸也笑着对谢夷峰道:“你看看,还是你的这位世兄沉得住气。以后你是要行走江湖的,哪能毛毛躁躁的,总还是沉稳些的好,如此也少吃些亏。将来你接下了镇武镖局的担子,才能让你爹放心不是?”
“你们个个都说他好,也不知道哪儿好……”说得谢夷峰又嘀嘀咕咕起来。
“好了好了,日头渐高,时候不早了,后院的动静也下去了,我们都该告辞了。方姑娘,好生珍重,后会有期。”史剑云起身准备告辞了。
彩茗自然跟着史剑云,谢夷峰经人劝说,也冷静下来,自觉也不该如此鲁莽,跟着起来向方妙芸道声珍重,也跟着下楼了。
一行人蹑手蹑脚的下得楼来,更谨慎小心。到楼底一处花厅,隐隐听见那柳氏正与柴老三嘀咕什么,三人隐在厅后的隔窗之下,缓缓挪动,生怕他们听出动静来,好容易挪到后院子来,三人循着方妙芸的指示,转过一条幽篁小径,来到一处墙角,见那里正有一块庭院做假山余留的大石,歪歪的倚在墙角边,正好垫脚,那墙只余一人来高,别说史剑云、谢夷峰有轻功在身,就算彩茗这样小姑娘也翻得过去了。
史剑云见四顾无人,跳上大石,提气一纵,先看外面是何情况,见外边也是一处僻静地方,虽已上午时分,却无一人,暗自宽心,回来说道:“彩茗先走,贤弟跟上,我殿后。”
彩茗也不客气,依言行动,也跳上大石,呼地一下翻身出去。史剑云正欲催促谢夷峰,谢夷峰却道:“世兄先走,我轻功好,就算没这垫脚,我也翻得出这院子。世兄出去了就先回家去等我,我稍后便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忘了东西?嗐,还是先走吧。”
“不急,这里的人有什么能耐?凭我的本事,别说抓到我,就是察都不会察觉我,世兄放心。”谢夷峰说着就推史剑云上墙。
史剑云急道:“好歹告诉我是为什么吧?”
谢夷峰一顿,说道:“方才我们出来时,我隐约听到那老鸨提到阿芸,说什么‘多一个,多两个’,‘大啊小啊’的,我不放心,再去看看。”
“这如何叫我放心,还是一块儿走吧,莫因小失大。”
“你放心就是,我自有分寸,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儿了,心里有谱了。再说我堂堂飞泉宫弟子,还能让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瞧见了?”
史剑云今日奇遇,深以为方姑娘落落大方,知书达理,外似柔弱,骨子刚强,甚是投缘。心里也着实担心方妙芸就此摧折在这些人手里,遂盯着谢夷峰的眼睛问道:“可有把握?”
“当然!”
“既如此你谨慎些,切莫被发现,不管什么事都回来与我们商议再行动,快去快回。”
“知道了,你们先回去,若老爹问起我到了哪里,烦你给圆一圆。”
“这不消你说,你可得仔细些啊。”
墙下彩茗等他们,总不见下来,急着催促,史剑云略一思索,跳下墙来,与彩茗一道闪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