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薄雪飘摇,在没有月光照映的山崖上,漆黑一片,即便地面霜雪皜皜,仍不见五步之遥。
山崖上,隐约一道人影伫立崖边,沉默不语,望着天空愣自出神,即使衣裳单薄,也不见颤抖哆嗦。
在黑漆漆的山崖上,出现一点光亮,逐渐接近崖边的人影,那人察觉到有旁人到来,但不动声色,继续仰望夜空飞雪。
直到旁人走到身后,这才开口:“我现在被罚思过,即使你悄然过来,不怕被师尊知晓?”
那人一手提着油灯,另一手拎着水袋和包好的大饼若干,丝毫不见惧意,笑说:“是师尊命我偷偷带些饮食给你。”
“啊?”人影转身,颇有惊色,这人便是在静思崖受罚思过的上官昊,来者是他的师弟郑青。
郑青将手上饮水大饼递向上官昊,说:“师兄,吃一点吧,即使你有练辟谷之术,七天不吃,身体也会受不了的,再加上连日风雪,就算北斗道内功能御寒,体力衰弱,御寒效果也会变差的。”
上官昊并未立刻接下,他看着郑青手上的饮水粮食,犹豫许久,这才接过,点头道谢:“多谢师尊宽恕,也谢谢你在这么晚还带东西给我。”
郑青呵呵一笑,径自坐下,也将手上油灯搁在地上,“不必言谢,以前小时候我常闯祸,也被罚到这思过反省,师兄不也是帮我送饮食过来?还有好几次不是奉师尊之命,而是怕我饿坏,冒着被师尊责骂的风险偷偷带来的。”
上官昊默然无声,但也随着郑青坐在雪地上。
郑青又开口说着:“我呢,昨日又接受师尊的指派要下山,运气真不好,这次抽到‘絜钩’!”说到这,郑青脸色无奈,伸手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我的天啊!怎么又是鸟啊?我看八成一年后,我又要两手空空回来了,到那个时候,师尊肯定会生气的……”
“絜钩?好像是在东南方向、擅于攀木的奇鸟?”
上官昊这么一回,郑青脸色不太好,叹气说:“是啊!又抽到这么远的地方,又是鸟类,我一定是命中跟鸟犯冲!还犯煞东南方!唉!我的签运还真是差啊!”
“不论如何,尽力为之,说不定这次就让你寻得。”
“师兄你还是这么会安慰人呢……”
师兄弟俩突然不发一语,陷入无声,彼此静静地对望着,郑青脸上挂若有似无的笑意,而上官昊面无表情,良久,上官昊终于打开水袋的木塞,饮水解渴,然后打开纸包,拿起一块饼,慢慢地啃咬咀嚼。
“这才对嘛,干么没事跟师尊负气呢?”
郑青略带嘲讽的话,上官昊并未搭理,依旧默默吃着饼,但吃得缓慢,有如蚕食鸟啄。
文曲观观主虽然管教严厉,公私分明,表面对徒弟严格,但私下又显露关切之举,因此底下弟子皆对文曲观观主毕恭毕敬、不敢造次,即便受罚,内心仍对观主心怀感激、毫无怨言。
郑青默默地望着上官昊,直到上官昊吃完一块饼,又率先发话:“其实呢,之前下山时,我也有遇到金攻宋的战火,原本我也是和师兄一样的想法,想去救人,但一己之力真的救没多少,我虽然帮助一些难民逃出兵马包围,但几天之后,却看到曾被我救的人,不是被杀死、烧死,就是被饿死、冻死……到头来,还是一个都没救到……”
上官昊停下进食,静望着眼神无奈又苦笑的郑青,他明白那种无力感,他也是下山后体悟到战争的残暴,遍野尸骨的景象至今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时空气总是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与尸臭味,与张翠华逃命途中,也遇过些许伤重垂危的百姓,但还来不及递水救援,一条生命就在眼前殒落……每当想起,依然会让他反胃作呕,这是何等的惨况、何等的炼狱啊!
原本希望师尊能应允他的要求,向统领七观的坛主奏请北斗道出面拯救苍生,却没想到,狠狠被否决,也得知北斗道不问世事的缘由。
就算师门不理,认为顺道而行,人界之事连天地也不该随意插手,但他不是鬼神,还只是个人,既然身为人界一份子,就不该坐视不管,凭一己之力也要救人,就算是一个、一个地慢慢救,也是救到人,就好比被他救过的张翠华那样。
生命宝贵,消逝难救,抹煞一条生命只在须臾之间,但生命要在这荒乱世间存活长久,却是非常辛苦的事。
杀生易,护生难。
郑青叹息一声,说:“只是我还是提不起勇气向师尊要求,却没想到平日恭敬遵从师尊的你,竟然会因此顶撞师尊!”
上官昊眉头一皱,沉声问:“你是来挖苦我的吗?”
郑青连忙摇手,笑着赔罪,“不是、不是,师弟我怎会有那个胆呢?只是我明日要启程出发去找絜钩,这一别,又是一年后再见了。”
上官昊轻哼一声,“还是一样依依不舍吗?你已经弱冠了,明明与我同年,怎么个性差这么多,还像个孩童一般不学着独立?师兄我可没办法一直顾着你。”
“我好歹也跟你一样通过观内初试,就不能对我有点刮目相看吗?”
上官昊瞧着郑青几眼,摇头说:“不能。”
郑青觉得有种被轻视的感觉,发下豪语说:“好!为了证明我不会是一直走在你后头的人,迟早有一天我也能独当一面,我一定要找到絜钩回来!”
上官昊轻笑着,“既如此,师兄我就期待了,絜钩应该不比瞿如难找才是,多花点心思寻找,应该就能找到。”
“对了,话题竟然岔开了,唔……”郑青搔搔头,他本来要说的不是这个,思索要怎么开话,但想了想,决定单刀直入,不想再拐弯抹角了。
“唉!总之,今日师尊交待我送食时,对我说观内弟子虽然多数是汉人,但也有西夏人、金国人、辽国人、蒙古人等外族弟子,所以即使战火再怎么无情,北斗道还是不会出面救宋国,以免那些外族弟子尴尬愤怒。”
“哼!”上官昊不悦地哼声,“被攻打死伤的又不是他们的祖国,有什么好尴尬愤怒的?”
“师兄!”郑青眼见上官昊虽然放弃向师门请求,但心中观念仍然固执未变,不因师尊之前的一番话而改,郑青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让上官昊改观?
“我也是宋国人,看见自己的祖国受难,也是于心不忍,但门规规定入门弟子不得干涉世事国政,师弟就算难过,也只能忍下,何况就算北斗道出面助宋,势必会杀伤金国人,同样也是恃强凌弱,不就跟原本的金国欺宋一样吗?”
“不杀人我可以理解,又为何不杀妖?就算自古共存,就算人类真的杀妖更多,驱逐恶敌本是求生天性,为何要容忍威胁环肆?”
听上官昊愤慨怒道,郑青吞吞口水,语气变得委婉,“师兄,除了当日的那只猫妖,我还没遇过其他妖怪,但我也听闻妖怪害人的事。其实在这之前,我也跟你一样的想法,觉得妖怪该杀。”说到这,郑青停下说话,看上官昊撇头不语,大概是在气北斗道不以除妖为己任,也无法接受文曲观观主所言的妖与人自古并存之事。
“师兄,今日师尊与我说话时,还说了一件秘密,师尊还要我告知予你,但要我们守口如瓶。”
听到师尊有话交待,上官昊回过头,问:“师尊有何要事让你转述?”
郑青脸色浮现些许忧虑,迟疑一会,才开口说:“师兄,你知道自创派以来,统领七观者名为坛主,至今已经是第六代,而现今坛主又是六代以来,除去祖师爷紫微真人以外,道行最强的。”
上官昊点头,“不错,现任坛主出于习刀的破军观,历任坛主多为习枪的武曲观,枪为‘百兵之王’,又是长兵器,自然在大试的武斗项目占了上风,而现任坛主以刀克枪,获胜出线,实属难得,观内弟子无一不敬佩。”
郑青又说:“师兄还记得以前第三任坛主底下的巨门观观主,曾持双斧力战意图闯入七星峰的凶兽穷奇之事?”
上官昊面露惊色,叹道:“记得,北斗道虽然有祖师爷紫微真人所设下的护峰结界,但毕竟清灵宝地,四方觊觎,时常有试图破界闯入夺占的仙妖,因此门下弟子时时为了护界守峰而战。那时北斗道没料到上古四凶之一的穷奇竟还会存在,试图闯入天璇峰,许多巨门观弟子不敌,被穷奇吞吃,第三任坛主久出未归,是那时的巨门观观主独自战穷奇,最后虽成功杀灭穷奇,救了其他弟子与护住结界,可惜也伤重仙逝,时至今日,依然让观内弟子追思敬仰。”
“师兄……”郑青接下来的话,让上官昊如雷轰顶,不敢相信,难以接受。
“师尊暗中告诉我,独战穷奇的巨门观观主,其实是人与牛妖结合所生的半人半妖,而现任坛主,还是完全的犬妖之身!”
“什么──!”
上官昊脸色大变,悾然愣住,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他所敬佩的人物,竟然是妖?是他痛恶欲绝的妖怪?
“这事只有历任坛主与七观观主才知晓的事,门派弟子一概不知,师尊命我等二人不许对外传出,否则依门规处份!”
郑青赶紧叮嘱,告诫要封口,但见上官昊吃惊失神的模样,知晓这事对他来说打击太大。
这也难怪,当他得知这些消息,他也愣在殿堂里半个时辰有了。
原先以为北斗道是个让人修道登仙的门派,但千年来,仅有创派祖师爷紫微真人为仙身,其余门下弟子,无人羽化登仙,所修习的养生内功,最多仅能多活寿命倍数,衰老较常人缓慢,最终仍无法逃脱衰老死亡的命运。
可没想到短短几日之内,竟得知一连串震撼的内|幕。
北斗道并非以修道登仙为目标,而是为了挽救三界而创!不仅收人为徒,竟还收妖为徒!更不因妖类身份而鄙夷,只要能力足够,就能当上观主,甚至统领七观的坛主亦可!
难怪,除了门派并未规定门下弟子要以杀妖除害为责,更因为现今坛主就是妖!坛主既为妖身,又怎会允许门下弟子迫害妖类?
因此,师尊很明白上官昊的要求根本无法实行,不管是救宋,还是除妖,都是!
默然许久,上官昊低头不作声,郑青只是静望着上官昊的神情,看上官昊眉头皱紧,估量是在与心中的矛盾纠结。
许久,郑青开口打破沉默,说:“师兄,师尊告诉我们这些,是希望你能对妖改观,别满脑子认为妖怪就该杀。说实话,那日见你杀猫妖的手段,实在过于心狠手辣,不禁让我思索着,究竟是妖吃人残忍,还是人杀妖忿鸷?”
“当时的巨门观观主与现任坛主虽身为妖类,但行事作风却是人人钦佩动容,若不是师尊吐露,压根儿就不会想到他们是妖怪。我明白师尊是想让我们知道妖与人一样,有善有恶,恶妖害人,但也有善妖助人,一味扑杀歼灭,反而会错杀良善。”
沉默多时的上官昊,终于开口回话:“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杀害父母的血海深仇?”
郑青见上官昊还是不改观念,苦劝着:“师兄,冤冤相报何时了?伤你父母的虎妖早已被师尊除去,其他的妖怪并没害你双亲,何必赶尽杀绝?我家人是被劫匪所杀,我也自小怀着仇恨,总是期望长大练功有成之时,要去寻仇报复,可是回头想想,若不是这段遭遇,我今日也不会是北斗道弟子,也不会认识师尊与师兄和其他师弟。我相信因果轮回,既然天意安排我命运如此,或许自有他的道理……”
上官昊怒吼斥道:“什么鬼道理?我情愿与我父母居于山林、怡然自得,也不愿父母惨死而在此修道!”上官昊指着郑青骂着:“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种不孝之想!血亲之仇,竟可一笑置之?烟消云散?”
“师兄,我并非此意,我是认为沉溺在仇恨之中,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最后将走上偏道!”
上官昊气得起身挥袖,背对郑青,“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请回吧!”
“师兄,你这么固执己见、屡劝不听,倘若走偏,无疑会玩火上身!”
“还不走?”上官昊斥喝,显是动怒,不愿多谈。
“师兄……”郑青本欲再言,但上官昊哼声不愿理会,郑青无奈叹气,起身提灯要离开,临走之前,留下一句,希望上官昊能再多想想。
“师兄,你那样凶狠杀妖,又与残杀宋民的金兵有何不同?”
闻言,上官昊愣住无语,郑青摇头叹气,无奈离去,留下上官昊喃喃自语着:“有何不同?有何不同?……”
倏忽,心念一转,上官昊的眼神转为坚定,沉声驳斥,依旧冥顽不灵。
“哼!杀人和杀妖,岂可等同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