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摆脱崎岖山路后的第一座城池,晏衡自动缓了两天行程,一是让乌兰妈妈和巴图料理后事,最重要的则是让卫嫤缓两天。
虽然入城第一日,她表现的跟没事人似得。但当晚两人入睡时,她却是噩梦连连。抱成一团紧贴着缩在他怀里不说,睡到一半都带着眼泪惊醒。
她还是被那些伪装成马贼的瓦剌人吓到了。
莫说是被娇养大,从未见过血腥的阿嫤。就连在西北军中洗礼了三年,中途历经大小战事无数的他,也不敢说自己无动于衷。
“幽州这边的山水倒不错,阿嫤是第一次来,咱们一道去看看。”
卫嫤脸色有些苍白,她没告诉晏衡的是,昨日把他赶去洗澡后,她就后悔了。与贡仁波切谈论一番后,她总算解了穿越来最大的疑惑。然而没了最大的心事,她就有心思去想别的小事。宽敞的卧房内只有一人,浸在热水中全身放松,她不由地开始漫无边际地想。闭着眼睛撩起热水往身上泼,同样的触感让她想起马贼温热的鲜血液喷到脸上时的感觉。
虽然水足够温热,但当时她依旧全身每根汗毛都竖起来。她甚至都不敢睁开眼,就怕睁开后发现幽州府衙是一场梦,她实际被马贼掳了去,在山寨中的遍地篝火旁才感受到一股温热。越想越害怕,到最后她头晕目眩,连皂角都没用,湿着身子趴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躲进被窝里。
明明道理她都明白,但她还是忍不住害怕。直到后来晏衡的气息传来,靠在他怀里,她才有点安定的感觉。
但她还是没睡好,这会脸色有些发白,眼底更泛着青黑。这会听他提议要去城外转悠,她第一反应是,不会再遇到马贼吧?没问出口理智就告诉她,幽州城附近治安绝对有保障。确定安全后,抬头看向同样眼底青黑的晏衡,他大概也被她折腾的一夜都没睡好。
以两人目前的身体状况,能负荷游山玩水这种负重暴走的纯体力活?
别瞎折腾了,目前情况还是宅着最舒服。
这是卫嫤心底最深的想法,但看晏衡神色间止不住的担忧,她也知道现在不宜宅。这宽广到可以跑马的幽州府衙,宅里面很难让人不胡思乱想。
那就:“出城未免太累,到时还得劳动袁刺史,要不咱们去黄庙听上师讲经可好?”
换个特辟邪的地继续宅,而且她还有机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弄清楚这位得道高僧到底想要她做什么。
晏衡的本意就是带阿嫤出去走走,有点事分散她心思,也就不会再胡思乱想。虽然黄庙内人多,不如游山玩水的两人独处来得诱人,但只有阿嫤愿意,一切都好说。
于是到最后,本来计划好的甜蜜出游两人世界,变成了一起去上佛法普及公开课。
敏锐地察觉到晏衡情绪有些小失落,卫嫤灵机一动,在他吩咐人备车时出声拦下。然后她进屋拿出两套朴素的衣裳,又叫晏衡帮她梳个简单发髻,头上只插一支固定用的银钗。素面朝天一身清爽,两人如市井间一对普通的夫妻,并肩出了府衙门。
“阿衡可还记得,咱们成亲后第一日,便是这样去的锦绣阁。”
晏衡翘起唇角,脸上哪还有方才的一丝失落:“你可不是这样去的。”
怎么不是了?卫嫤反应过来,宽袖下两人勾着的手轻轻掐一下他手心:“背着我走一回,阿衡现在想起来还委屈了不成?”
晏衡叹气:“现在的确是不好受。”
卫嫤斜他一眼,眼中满满威胁:“你还真敢说,那天可不是我主动求着某人背。”
晏衡另一只手绕过来,想摸下她气鼓鼓的脸颊,被她躲开后,他绷不住脸色笑出声:“我是想着,在京城时能背着阿嫤,现在却背不到,这不才不好受。”
卫嫤缓缓脸色,语气中满是骄傲:“你想背?”
晏衡点头:“阿嫤没睡好,要不我背着你过去?”
卫嫤向前滑一步:“街上这么多好玩的,好多我都没见过,被你背着可就见不着了。”
边说着她边向旁边一间商行走去,一进门她就感受到幽州与京城的不同。这里的东西普遍大只,而且样式也简单,尽管这样也不能说难看。简单的设计中,透出一股过分精巧而缺失的大气。
一路捋着柜台顺过去,在角落里她看到一对玉环。玉环颜色有些驳杂,上面雕刻着青铜鼎上那般直线条的花纹。明明乍看上去不是那般惊艳,但就是对了她眼缘。
而跟在后面的晏衡从来只有一句话:“这对玉环怎么卖?”
掌柜的是个有眼力见的,这位夫人虽然衣着普通,但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那嫩到能出水的皮肤,都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于是他给出了一个很公道的价钱。
然后晏衡利落地掏银子,只要跟阿嫤单独出门,他都带那只两层的荷包。一层装铜钱,用来买些街上的小玩意;另一层装些散碎银子,用来买些贵一点的东西。至于再贵的,他怀中还揣着各种面额的银票。
掂量着荷包中的碎银子有些不够,他干脆掏出银票来。
卫嫤喵一眼他荷包中的碎银,那是这个月领俸禄后,她给发的零用钱。她本来算着零用钱有些不够,没想到晏衡把“卡”掏出来了。
看着他手中一厚摞各种面额的银票,卫嫤脸有些黑。成亲前世子作为义兄背她上花轿,特地嘱咐过她一定要看好家中钱,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如今晏衡虽然看起来没变坏,但他明面上说好好的,俸禄全交每旬领零花,到头来却私藏这么多。
“阿嫤,掌柜的说这对玉环是古董。”
晏衡付完银子,又叫掌柜寻一大小合适的匣子包好,敞着匣子盖捧到阿嫤面前。预料中的开心然后在他脸上盖戳没有出现,她脸色有些冷,眼神透过匣子,看到他手中还没塞回去的银票。
“那个……”
“阿衡手里的银票是怎么回事?”
阿嫤还肯问他就好,晏衡松一口气,一五一十地说道:“伯安兄从西北订了一批调料,有花椒、辣椒,那些商队越过大漠运来的调料价比黄金,这几年来一直是我经手。这次离开京城时,他托我带些货款回去。我原本想着等咱们回凉州,你稍微熟悉下,再将此事交到你手上。”
原来如此,见他紧张的模样,卫嫤心中多云转晴。刚才她是有一瞬间的怀疑,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从相识到现在,晏衡的信用记录一直良好,仅这一次事还不至于让她武断地去否定他。
她接过匣子,近看两枚玉环,两者形状相似,但一枚颜色偏深,一枚偏浅。深色那枚上花纹有些霸气,而浅色的上则稍显柔和。拿起来后,沁凉的触感后便是温润。虽然她不懂玉,但摸着这么舒服,想必玉质也差不到哪去。
将浅色那枚放回去,她拿起神色那枚,微微欠身打个死结,系在他腰间绺子上。
抬起头她打量着晏衡,果然她感觉没错。两人上街所穿衣服偏素雅,这枚玉环刚好画龙点睛。即便忽略这身衣裳,略深的玉色也与晏衡极为相配。
“很好看。”
见她终于高兴了,晏衡彻底放下心。同时他心里又记下一条,以后重要的事一定要跟阿嫤商量。这次他正在身边,她又肯听他解释,算他运气好。若他在军中时,她不小心发现什么,那可如何是好。
“阿衡也帮我系上。”
从阿嫤手里接过另一枚玉环,晏衡这些时日给她梳三十六变发髻的那双巧手突然不听使唤起来。僵硬地勾着她腰间绺子,略带凉意的初秋,打一个结却累得他满头大汗。
看到这样的他,卫嫤抿抿唇角。这人……人后那么大胆连要给她洗澡都说得出来,人前却又羞涩起来。这股子反差尽,可真是完全合了她萌妹子外表下那颗女汉子心。
待到他系好,她拉着他,两人站得近了些,玉环一左一右恰好对在一处,颇有点成双成对的意味。
“好看么?”
晏衡点头:“阿嫤好看。”
迎着光卫嫤拨弄下玉环,不知不觉间,她的惊恐散去了不少。
那些马贼作恶多端,本就该死。那会若不是他们血溅当场,那横七竖八缺胳膊断腿倒在地上的就会变成他们这些无辜的人。到那时她连命都没了,又哪能像今日这样,跟阿衡沐浴着幽州城的秋阳逛街。
这些道理一开始她都懂,但直到玉环相碰发出的清脆响声,让她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美好。有这一个契机,才让她真正去接受、去面对这一切。
“阿衡也好看,”卫嫤笑眼弯弯,自心底发出的笑意能感染每一个人:“咱们快些去庙里,再晚了怕是赶不上讲经。”
晏衡点头,扶着她迈过门槛。
“我还想给巴图阿爸添点香油钱,”
晏衡笑着答应:“好。”
“钱是好东西,有了钱能买房子,能买田地,能买奴仆能买马车。我们多给他添点,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多买些人手,好找那些射杀他的马贼报仇。”
晏衡顿了顿,而后眼神越发宠溺:“阿嫤说什么都好。”
到了黄庙后,卫嫤直接抽走了晏衡怀中银票面额最大的一张,添了五百两的香油钱。时下花销大多以铜钱计,一枚铜钱可以买两个大包子,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铜钱。她这极端酷炫狂霸拽的土豪作风,直接镇住了一大早来听经的幽州百姓。
被众人围观者,卫嫤神情肃穆,双手捧着银票走到功德香面前,展平塞进去后,听着旁边的抽气声,话语中带上一丝沉重。
“贡仁波切,昨日火葬的死者,也算救了夫君与我一命。今日添些香油钱修缮黄庙,也望佛祖有灵,庇佑他一二。”
晏衡神色激动,成亲后阿嫤依旧喊他阿衡。这还是她第一次喊他夫君,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面。好高兴,耳朵怎么又开始发热。
而众人的反应则是更炸开了锅,昨日开始便沸沸扬扬的蒙古英雄传言竟是真的。这不被救的朝廷命官就携夫人,衣着朴素亲自来添香油钱。
来听经的半数蒙古人更是激动,幽州城内当官的多是汉人,蒙汉起了争执一般是蒙古人吃亏。再者他们也了解瓦剌人,那些人可不管瓦剌与蒙古两族同根同源,遇上了他们照样抢,那汉子的死也跟这当官的没多大关系。
没想到他却如此郑重,非但请动贡仁波切亲自来主持火葬不说,甚至连衣裳都特意换成粗布素麻衣,顶着虚弱的身体亲自来黄庙捐香油钱。这样面面俱到,简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看来这个汉人官员,人是真的好,有咱们蒙古人的重情重义。
众人的情绪,在乌兰妈妈和巴图到来后达到顶峰。
昨日火葬过后母子二人顺便住在庙里,斋戒哀悼,听到风声后他们出来,恰好看到那位提议为阿爸举行贵族才能享受的火葬的漂亮夫人,往功德箱里塞一张纸。
听到几个蒙古汉子喃喃自语,母子俩才知道,那张纸就是他们很少见的银票,而且还是五百两。五百两啊,那可不是五百个大钱,就算阿爸没死前,把家里牛羊全卖了也凑不齐那么多钱,而如今夫人却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给阿爸添香油钱。
感激到不知如何是好的母子二人跪下来:“那天明明是夫人和大人救了我们。”
周围太嘈杂,两人的话只有离得近的卫嫤、晏衡和贡仁波切听清楚了。其他人只看见,英雄的家眷对他们夫妇感激涕零。这一幕深深印在所有人心底,尤其是蒙古汉子,随着季节变幻他们向西迁移,放牧无聊途中,有人把此事编成了歌谣。悠长的蒙古长调回荡在辽阔的草原,连带着晏衡的侠义名声,一同唱进到蒙古人心中。
当然这只是后话,扶起乌兰妈妈和巴图,卫嫤和晏衡寻一处坐下来,与所有人一道听贡仁波切讲经。梵文的经书她听不懂,但经文中的平和,却一点点消磨着斩杀马贼所留下来的戾气。心境逐渐平和,她闭上眼,听得越发全神贯注。
见她这样专注,连那一小部分坚持蒙汉世仇,说她装模作样的人,也终于对她有所改观。
当然沉浸在经文洗涤中的卫嫤,丝毫不知她这张过分吸睛的脸吸引过来那些目光,在看到她如此虔诚后,会产生多大的凝聚力。而后在贡仁波切讲完经后,她硬缠着进了禅房,软磨硬泡东拉西扯试图问明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然而这次大师端起了高深范,无论她怎么问,他始终笑而不语,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模样。
旁人见她热切地跟在贡仁波切身后,还当她真的虔诚,本来很好的印象这会更是被无限美化。一直到宵禁将起,她依旧没问出来。失望地回幽州府衙后,看到袁刺史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她有些摸不着头脑。166阅读网